“哦……不必了,只是今日公务已毕,四处走走。”孟琅书见他行至案桌前,放下略显杂乱的簿子,便为他取来了笔墨与一卷空白的卷宗,“城外那些田产情况如何?”
“良田被那些世家大族分占了大半,余下的田地皆在山下贫瘠之处,比对‘户调’所需缴纳的粮食粗略看来,堪堪能够令百姓糊口。”言及此处,苏敬则不由得轻轻蹙起了眉头,虽是在垂眸誊抄着那些杂乱的记录,却仍可隐隐见得眉宇间似有忧色,“日后纵有明主推行检籍,亦是道阻且长。”
“我今日也出城去军营中看过,”孟琅书幽幽一叹,“鉴明操练有方,营中虽不过两万兵力,或许尚且能够自保——我明白你在担忧什么,只是不论如何,眼下的情势并不算太糟。”
苏敬则的神色依旧是一片莫测的淡然,他听得此言,也只是守礼地应了一声。
“还有便是……洛都腊月末的岁考,算来也不过还有十余日。”孟琅书入座一旁,取过他已然誊抄完毕的簿子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前日里我依例向洛都递了奏疏,新兴郡此前的动乱、还有你们的功劳,都会如实上达天听——想必东海王也不忍放任你们蒙尘于此。”
“……多谢。”苏敬则手中的走笔不由得凝滞了一瞬,“鉴明虽口中与你说着不在意,心下却还是盼着回京高就的。”
“他竟会与你说起这些?”
“只是大致能够猜到。”苏敬则语调淡然,“他的才学如何,玄章想必也明白。可惜他应是被‘秦氏疏族’的出身所累,方才沦落至此。”
“那么你呢,崇之?”孟琅书却又是笑了起来,只是言语间却是少见的认真,“当初我保你出狱,既是为昔日同僚情谊,也是惋惜你的才学。但我自始至终都很好奇——赵王生乱时你本可置身事外,然而你交结谢氏搅动时局,以致因此身陷其中为齐王所累,当真值得?”
“大约与鉴明并无太多分别吧。”苏敬则无意识地攥了攥笔管,终究并未深言,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后一问略过,又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说道,“玄章何时也在意起了这等微末之事?莫不是这一路北上时见了太多与洛都全然不同的光景,变得愈加多愁善感起来?”
“或许是吧。”不曾想孟琅书竟也当真应声颔首,放下了手中的簿子,答道,“有时甚至觉得,或许当年那个纸醉金迷的盛世,自始至终也只是京畿之中达官贵人们的一厢情愿。”
苏敬则此刻已将一应记录誊抄完毕,他仔细地涮去了狼毫之上的墨水,将将搁下笔开口欲答时,已有身着甲胄的士兵叩响了卷宗库的门扉:“郡守。”
“何事?”
“谢家派了些人返回云中操办新岁祭祖之事,方才已核验过鱼符无误,”士兵得了应允后方才推门而入,递上了一封书信,“这是为首一名自称‘暮桑’的侍女替谢将军转交的信件。”
待得孟琅书抬手接过书信后,他便抱拳退步,道过一声“末将告辞”后,便趋步离开了此地。
而苏敬则直至他拆开信封,微蹙着眉头草草读过信中内容后,方才沉声问道:“雁门郡有变?”
“并非。”孟琅书抬眼之时,神色已然放松了些许,“只是一些致谢之辞,又提及了他命这些人返回云中,实是因为他们在广武城中水土不服,希望我们莫要见怪。”
“水土不服?”苏敬则心下不解,“广武与云中相去并不算远。”
“广武本为驻军之地,城中鲜有商人来往,条件也比新兴郡艰苦一些。”孟琅书颔首,又道,“更何况,今岁严寒,犹胜往昔。”
苏敬则收起笔墨纸砚,亦是应声称是,转而问道:“今日公务已毕,玄章与我的宅邸同在一坊,不如同道而归?”
“乐意之至。”
二人走出官署之时,正有凛冽的劲风裹挟着无限的寒意扑面而来。
苏敬则不觉紧了紧外袍,在微微抬眼望向那阴翳的天际时,心下蓦地生出了些无端的思绪:
今年并州尚且严寒至此,那么并州以北的敕勒川,又当是何种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