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地勾在谯楼的飞檐之上,照见不辨面目的素白幻影于盛放如雪的花丛中悄然回首。
“咳咳……堂兄……?”
那道幻影的面目,其实谢长缨自始至终不曾看真切,只是心中莫名翻涌而起的亲切与哀伤为她默然地指明了一切。
她在视线沉入混沌前徒然地将手抬起些许,而这生死之间的片刻幻影却已然消弭不见。
但谢长缨的指尖却又分明地触到了什么。
有人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怀真,快替她解开甲胄……”
谢长缨虽已看不真切眼前的人与物,却依旧辨认出了这熟稔的声线。在察觉到头上的兜鍪也被解开取下后,她忽而便戏谑似的向对方勾了勾唇角。
——
谢府侧门内,一名守夜的家丁仰首舒展着略显酸麻的身躯,抬眼时便望见斜月西行,而月下的城墙上人声喧嚣、悬火熠熠。
“西面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的……”
他难掩困倦地喃喃着,而后用力摇了摇头。
而倚坐于旁的另一人斜乜了他一眼:“此前我看小公子牵马出府后,便是向西去了。否则,你我又何必在此留着门?”
“去了这么久,该不会……”
“胡思乱想什么?小公子若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谢府可就……”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提神,一时也不曾留意门外长街之上的动静,冷不防忽有辘辘的轮辐声碾过青石板顿于门外,紧接着便有一人隔着门扉急急开口:“劳驾,可否开一开门?”
那家丁悚然一惊,本能地便要开口质问,却被另一人暗暗一掐,立时知趣地闭上了嘴。而另一人一面陪笑着开口,一面忙不迭地打开了门栓:“不知苏郡丞深夜来访,究竟是——”
他一言未毕,待得看清门外之人时,亦是愣在了原地:“这……”
门外长街上的月色清冽如水,如纱如雾地笼罩着马车前室中风姿清绝的来客,却掩不去他衣上新添的血迹。
苏敬则见他愣怔,唯有轻蹙着眉再次开口:“速去请暮桑姑娘前往后院客房,便说是小公子伤重——对了,切莫惊动其他客房中的人。”
“……是。”
“请苏郡丞与小公子先行入府吧……”
两名家丁猛地一惊醒,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匆匆应声行礼,先后赶往了后院。
苏敬则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转身撩开车舆的帘幔步入其中。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谢长缨紧闭着眼眸,面色惨白地卧于车内的坐榻之上,鬓发间有湿漉漉的血水与冷汗混杂着缓缓滴落。那一身浅色褶服也早被开裂流血的新旧伤口洇得殷红发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苏敬则趋步上前,俯下身探了探她的脉搏,心下暗暗一惊,眉头也不觉蹙得更紧了些。他犹疑了片刻,方才试探地在谢长缨的耳畔低声唤道:“长缨,醒醒……”
谢长缨微微拧起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却终究未有更多的动作。
“……得罪了。”苏敬则见状,也唯有低低地叹了一声,在为谢长缨细细拭去额上的冷汗后后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下马车向府邸内急急而去。
臂弯之中的谢长缨依旧昏沉沉地垂着眼眸,她不能自主地靠着苏敬则的心口,遍身的冷汗不多时便又涔涔地浸出,将苏敬则的衣袖也渐渐染湿。
这应是重伤虚弱导致的脱水,必须尽快救治。
幸而还未踏入谢府后院,苏敬则便已迎面遇上了面色惊疑不定的暮桑。
“苏郡丞,她……”暮桑急急驻了足,神色复杂地打量着此刻的谢长缨,率先压低声音开了口。
苏敬则亦是略微加快了语速,低声解释:“新伤旧伤皆被牵扯开裂,再加之方才对敌时劳心劳力——不太妙。”
“她究竟去做了什么荒唐事?”
“假扮镇北将军,以他昔日的重弓连发数箭,威慑敌将。”
暮桑端详的目光移至苏敬则的面容之上,神色一时更复杂了几分。她试图在这秀逸清隽的眉眼之间找寻些微不同于往常的真实情绪,触到的却终究仍是那一片无可挑剔的沉稳与冷静。
“真是疯了。也罢……与我去她房中吧。”
苏敬则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劳烦暮桑姑娘看顾好她,前线的战事尚未结束——我也该尽早回去。”
“……好。”
暮桑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挽住谢长缨的腰背与膝弯,将她横抱着轻轻接过。
苏敬则的目光只在谢长缨的面容上不着痕迹地停驻了片刻,瞬息之间他便已从容地抬起眼来,浅淡地微笑着,向暮桑长长一揖。
暮桑略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去,而苏敬则已然转了身,快步沿来路走向了府邸的侧门,染了血色的衣袖于夜风与月色之间飘然扬起,如真如幻。
——
崇熙元年暮春,高车有众十余万乱于并州,既取雁门,复掠新兴。时谢长缨假族弟明微之名应募军中,请从行。至中夜,贼寇兵围云中甚急,长缨乃着故镇北将军甲胄往而救之,恍然若谢景行旧貌。
至城上,长缨挽弓,连发三矢,一中战马蹄前,二破敌军旌旆,三断贼将帽缨,余威复杀一人,贼皆慑伏。
时贼将为元海,乃叹焉,复视城上,以为英灵犹在、不可强攻,遂退。
——《天岁故臣书·卷十六·明穆夫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