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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寒夜提灯而来,见她夫君挥墨流水行云,字若霜林残叶,苦叹人消瘦。
灯下美人轻握他手,相与语,复又收。忽忆经年多少事,福祸难判,无物结同心,道是有情更无情。
怎堪为夫妻。
风为裳,水为佩,花影夜葱茏。
“公主?”
烛火后的圣人耐心地询问他迟迟未语的妻子,语气依然如同往日般温柔。哪怕,他深知她此来是为辞行。
古往今来的少年天子没有多少是快乐的。他们早早结束了童年,多是因为父逝之而降大任,桓帝亦是如此。可他却又是不一样的,在自幼而起的执政生涯中他学会了悲悯众生、于苦难中寻芳,也终是迎来了他的福兮——他的公主。
最是稳重的人明白了爱,迫切地想要表达却不知怎样才能打动心上的明月,于是一年、两年、三年……床上夫妻,床下盟友,竟是相敬如宾地度过。
笼中灯芯忽明忽暗,空中明月高悬,适逢其会的相遇相知相伴,安能白头百年。兴许,他应该知足。
笔下的文章写来得手应心,可如何挽留,他仍是难以明悟。于是他试探性地握住她的指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你能不能不走……可否……可否……
这样隐忍却汹涌的爱意,公主,你愿意接受吗?
桓玄都半跪在地上,抛下他的尊严,仰视着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她惯会伪装,这些年始终戴着一张温柔假面,既如此,无论是骗他也好,还是另有所图也罢,泠州,可否能留下她?
他握着她指尖的力道,小到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抽回手,可她没有。
平夷公主的温柔是浮于海面的飘忽不定的虚影,而那沉于海底的心,世人难以探寻。
水怀珠而川媚。
她这颗昱国的明珠,势必是要回到浔都的。
而桓帝,她的夫君,当年她入泠州,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月此来,嫁的是君,而不是夫。
因为那份爱,他已经不是一个好盟友了。可在还未有足以匹敌南方中原的国力前,昱国不能没有桓国。
于是公主俯下身,很是轻柔地抚摸着桓帝的面颊,一如当年霈泽邸初见,他支起和合窗,遥望那花与怜花人。朝霞飞腾,落花回舞,名动七国的平夷公主垂怜着、爱抚着那孤立无援的质子。
那是他名义上的幼弟。
虞渊虽然生在帝王之家,却是命比纸薄。他那时看着他可怜的幼弟宛若一条丧家犬般摇尾乞怜,可有想到他的今日?
桓帝苦笑着,似有似无的香气包裹着他,使他不由感到心安。他知道她在哄他。那样敷衍又故作深情的姿态,他早已习惯更盼她能多怜他一二。
他病了吗?是因为公主而病的吗?
便叫这病,多些时日吧。
“公主为我桓国带来了强大的水师,使泠州得以苟延残喘。”
“若公主需要,桓国,随时供公主所使。”
最后,他只不过是近乎卑微地,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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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劝自己“再等等”,等到明年春,再见浔都城。
白马自西南归,楚川媚,昱国的平夷公主,回来了。
朱砂御笔批注在奏章上的字愈发的乱,太初帝弃了御笔,丢了仁道,唯一念着的,是不知何时能抵达浔都的公主。
他们这对姑侄,当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姑侄。
太初帝本名楚瑛,瑛,玉光也,实美石焉。如果有选择,他也想长成高洁如玉的有匪君子。可他前面,根本没有路啊。
定昌十七年初,禁中兵变,圣主胞弟义晋王夺权,诛杀宗族子弟十一人。被乱箭穿心的圣主是楚瑛的皇爷爷,被赐死的圣主长子是他的父亲,甚至就连尚且不满五岁的小楚瑛,都险些丧命于此。
是楚川媚救了他。
是年长他几岁的小姑姑将他护在了羽翼之下。
楚瑛五岁生辰时,月上寒空,冷露湿衣,火光烧尽了纸钱,可他连泪都未落一滴。似乎,心已沉到死亡谷底。那天以后,他大病了一场,再醒来,便作乐不思蜀人。
原属于定昌的新纪年,确确实实翻了新篇章。害得他骨肉阴阳相隔的叔祖父登上了皇位,从义晋王变为吉宁帝,其子女自世子翁主累升,自此昱国有了王女问月。
昱国爱水,浔都即有浩瀚烟水路,王女就像一潭静谧的湖水,可短短四年,掀起了滔天巨浪。
义晋王乃是楚川媚的生身父亲,其登基为帝,王女亦是得利者。楚川媚十五岁,酒满觞,铜炉华烛,清歌伴凤舞。这样的庆生宴奢华三日,正在家家欢喜的时刻,王女提剑围了皇城。
昱国的皇权更迭总是很快的。吉宁四年秋,圣主被逼退位,楚川媚尊其王兄公子昭为新主,而她,则为平夷公主。
——权倾朝野。
以新年为启,昱国进入永望元年。
艳冠七国的平夷公主,最是肖似枭鸟食母獍兽食父的恶毒之辈,不忠、不孝、不卑。佛口蛇心,温柔刀,刀刀致命。
这样的人,待他楚瑛似有真心。
可他,应当感激吗?感激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对他这些年来的照顾?
楚瑛其人,自幼薄情、寡义、卑劣、擅伪装、与弱小为伍,早已分不清自己的真心。
他是公主一手养大的小狼崽。
小世子楚瑛日日跟随在那位传奇美人身边,同她的侍卫无二。公主的死士最是看他不顺眼。
巧了,他也不喜欢其羽。
剑为护主,人为其影。其羽这条命,只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