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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旅居陇原,家中曾有异事。请道士至家,乃闻一怪谈,今讲与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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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一亥时,恰逢仲秋,张道怀于府中,做了一场白事。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无爱憎,无忧恼,不问前尘,但示鬼神,心结不可说。
三年了。
整整已三年,他寻不回慧娘。
生、死、真实、虚幻,生者终未还。
这场白事,只为赠一个远游的故人。
——崔妙识。
骨肉是崔妙识的骨肉,皮囊是崔妙识的皮囊,内里却早已不是他的慧娘了。
如今的“崔妙识”,是明媚的,眼中尽是生机。可他的慧娘,是冰冷忧郁的,没有缘由的孤独,甚至,享受孤独。
旁人因对世间万物有所留恋,所谓冰冷也多是清冷出尘。崔妙识不一样。她的冷,更偏向于冰。
霜雪无情。
张道怀曾在那双琥珀般的浅眸中,望见了一个茫然无助的俗人。那是他自己。
肉眼凡胎,何谈超凡。
他与她的初见,人若桃花半遮面。
张道怀出身嵬空氏部,承父学、习道术、兴相面、善风鉴、任玄师,以术法奉女皇。
蛮司王朝历来以女子为尊,神权至上,君权旁落。大祭司掌权,于深宫幽禁女皇三载有余,女皇自裁,大祭司后又拥皇幼女即位,且因好战喜弑杀,于七国之中,享“半面修罗”之号。
玄学世界,道法相通,今人以巫祝为首,奇门遁甲之学盛行。赤乌元年十月十五,临近蛮司王朝的圣日,张道怀奉旨随父入宫,在花团锦簇的洗心大殿,第一次,他见到了那个女子。
他的慧娘。
他的,崔姑娘。
大祭司醉卧美人膝,修罗面具上的眼如潋滟春水,水中的神女正斟酒,轻纱敷面衣袖半褪皓腕灼眼,忽而予他满杯。
张道怀不敢接。半跪的姿态,极为卑恭,惹来大祭司一声嘲笑。
“既是美人予你,自当饮而敬之。”
于是张道怀低眉顺眼地接过酒杯,仍是不敢看赠酒之人,又因喝的匆匆,酒渍浸湿了衣衫。身旁的父亲噤若寒蝉,上座的祭司逗他如逗一个宠物,而那美人,漠不关心他的狼狈。
彼时的张道怀,不过十四岁。
屈于人下,便做凡人。长生不老、无病无灾、天地逍遥……所学此等无上妙法焉能救他出水火,于是仍为人臣,为奴为犬以供上欢。
张道怀终是抬眼,匆匆一瞥复而又落——他在那双琥珀眸中,望见了茫然无助的自己。
修行之人,怎受七情六欲之苦。
后来的张道怀知道,那美人是陇原崔氏的贵女,孤冷漠然,与生养她之人似客待主,看遍是是非非,却作壁上观。分明身在红尘里,偏偏脱俗天地间。
那样的崔妙识,是有一种倦怠感的。
神女不思凡,哪怕十丈软红繁华事,不及神灵半句真理言。纵有俗家千万厮缠,也只道过眼云烟。
临了走前,张道怀见她玉指勾了面帘,唇色嫣红,娇艳欲滴,那般绝色。可她不止有美貌,张道怀亦看到了她美貌之外的,遗世独立的性情。
自此,心上人为眼前人。
——此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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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赤乌十年隆冬,朝闻道。
——所谓天命,不过水中月、镜中花。
崔妙识醒来时,屋内未点一盏灯,她感受到手中有一异物,摊开手,借着月光可以辨别得出,这是一支发簪。晶莹剔透,由赠礼之人亲手制成,爱它者把玩良久,饶是梦中也不松开半分。
温热的,如同有情人的心。
一张床榻,一袭鸳鸯被,一对如意枕。
她成亲了。
可她的记忆,停留在了五年前,连同她崔妙识这个人,一并被遗忘在了时光中。她分辨不出现下是何等境地,更被困在这一方宅院。只能等,等她的“丈夫”归来。
一日、两日、三日,层层守卫固守此地……始终未见主人。崔妙识反倒从婢女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她”与他的故事。
原是英雄救美,原是红豆相思。天下七分,沙场闺门,那样聪敏的人儿为情所困,千里迢迢,一马一鞭寻那少年郎。战场厮杀,红盖头落下,血夜吻唇颊。
崔妙识自认她这一生,断不会有此胆魄。孤魂野鬼借尸还魂的怪谈那般多,怎附在她身上的这一个,叫她恨也恨不起,怨也怨不得。
可叹……可叹。
一扇屏风,隔了两个陌路人。
那男子平静而悲凉地立在屏风外,神色不见慌张,似是早已接受爱人不知何处去的事实。
“崔小姐。”他如此唤她道。
檀木椅,莲花座,屏风内的崔妙识身影入画,屏上菩萨驾孔雀,一夜贪卧法相山,唯有雀眼如炬。佛眼无慧敏,佛心无慈悲,仙人不渡,凡人不向仙。
“在下已有夫人,难再迎崔氏大小姐。”
“若小姐愿意,此地供小姐长久所居,你我只作客与主,我必以贵礼待小姐。”
他这话说的真切,引得仙人下了莲花座。
“公子的话,当真恩义。”
“可公子从进门起便不敢正眼瞧我,究竟是为何?”
“是怕触景伤情。”
“还是恨我……不是她?”
仙是仙,佛是佛,飘渺身,黄金壳。
昔年他也曾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