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得被哽住了一般,呜咽声止在了喉中。
他看不太清,便狠狠眨了几下眼,任由那几滴泪落下,这才看清了眼前人。他从她的容貌,看进她眼底,又匆匆移开视线看向她清丽的衣裳。不算华美,似乎并不是新娘。于是他草率地放下心来,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因拖地而沾染了尘土的裙摆。
“……你的裙摆脏了。”殷郊说道,声音中还带着残存的哭意。
“是会脏的。”黄朗心表示她知道。
殷郊静等她继续说着,却没有再听到话语。他第一回体会到了尴尬。
“你是谁?”于是他问出了最想问的话,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和忐忑,可黄朗心听出来了。
她顿时明白了许多。兴许这孩子能在这儿出现,是为获得“她”的怜悯,而后让“她”因愧萌生退意;又或许,他是因父亲新娶,而感到名为“家庭”的信仰出现了裂痕,此刻只是想寻个地方独自舔舐着伤口。
似乎在无意之中,她的介入伤害了一个孩子。
“你因我而哭,却不知道我是谁?”
殷郊闻言忽然怒目,猛地挥开横在两人身前的宫灯。他于台阶上站起身,此时倒是比黄朗心高了些,直教她只能仰望。
“你!你!”殷郊本想谴责些什么,他明明站在高处,明明在俯视着这个介入他们一家的人,可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向她眼底。那里空若无情,又仿佛有潮水将他吞灭。
月夜、寒灯、冷美人。
殷郊感觉到了惧意。
他无法表述自己这番感受,只匆匆逃离了那间别院,再也没有独自迈入。
若他父亲殷寿见证了这二人初见的过程,兴许能为殷郊解惑一二。
倘若殷郊的母亲姜氏像雪竹,即使寒风呼啸,依旧有凛然傲骨;那黄朗心则像玉莲——美玉所作的莲花。
并非是那出自淤泥而无暇的清莲,而是本就由匠人精雕细琢而成。旁人因其美观,而妄图赏玩,越接近她心一寸,便越觉得“空”。她没有欲望,没有渴求,又因看得通透,而嫌少有情绪波动。
在乎的人,不多;在意的事,没有。因为好奇,偶尔想看看人世。她会因此下了莲花座,染上尘土,只为看看那孩子为何而哭。可也只是看看而已。
旁人对她的指摘无法得到回应,爱亦然。偏又因她能明白,也能理解,更能接受的态度,而让人萌生怨念。
当年的黄朗心,没有人气,最是漠然。而殷郊遇到她之时,正值孩童,或许还有些小心思。他们的初见太不美好,往后每每与她对视,都使他自觉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于是殷郊越长大越不愿看她。
后来各路诸侯日日送质子入朝歌,殷郊作为殷寿亲子混在质子旅中,常年随军出征。他结识姬发,与诸多质子往来,多少沾染了些习性。又因跟在他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便势必也要成为如殷寿那般的英雄。
这些年殷郊自认在成长,而黄朗心呢?偶尔天地为枕,篝火旁饮酒作歌之时,他也会讲起他这位庶母,似是有些厌恶。那时他与姬发说:我最害怕的人,其实是她。
姬发从未见过黄朗心,倒是与其兄黄飞虎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位值得人敬重的豪杰,料想其妹也不会差之几分。
不过既是殷郊所说,姬发也一直信着。他一面觉得黄朗心应是有义,一面又觉得她或许真的无情。
寿王二子殷洪出生后,姬发想象中的黄朗心忽然具象化了一些。她开始为小殷洪做些衣裳鞋袜,时常也惦记起殷郊,即使更宠亲子,到底也在殷郊这儿做起了“母亲”。
据殷郊所说,是因他亲生母亲姜氏的缘故。
姜氏贞静淑德,两人相处几年,竟是贤姐妹互唤着。二子出生,姜氏念起在外的长子,几度潸然泪下。她不能表现的太爱子,因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幸而她的好贤妹体谅她,替她全了这份爱子之心。
送往质子旅的东西,从衣裳到吃食再到打发时间的玩意,数不胜数。武器之属黄朗心不能送,可她送来的,殷郊一概不碰。其中有姬发喜欢的,只艳羡了两句,殷郊就好似宁可眼不见为净般,一股脑全转赠给了姬发。
久而久之,黄朗心听闻姬发其名。送来的礼物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更合他心思了些。
而质子旅,也终于从那些细枝末节中,知道了殷郊这位庶母。
从最初的一个人拥有,到整个质子旅共享,殷寿不可能不知。
黄朗心为殷郊制衣时,殷寿就曾撞见过。哪怕她如此行径,殷寿也不曾阻拦。可若说娇宠爱妾,更谈不上。
寿王就像娶回来一个玉莲摆件,玉莲似是无心,寿王也似是无意。
他与她交谈,语气中没有责怪,温和的像个好丈夫。话里话外却是只赠一人,旁人岂不曰寿王偏私。
“妾,只在为母。”
殷寿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儿子。”
“若有不满者化‘羡’为‘妒’,兄弟相争当如何?”
黄朗心放下针线,定定看着殷寿。殷寿断不会如他儿子那样害怕,他坦然与她对视,不像在看一个活物。面对这样的眼神,黄朗心忽然笑了。
“等。”
任由质疑之声蔓延,等一个犯错的人。
“宽宥。”
事出质子旅,追因不过亲情。既然万民皆亲子,兄弟不睦,“父”当最痛心。然怜游子苦楚,自当宽慰一二。
“责罚妾身。”
黄朗心不再看着殷寿,她觉得无趣极了。
“妾自作主张,怜姜贤姐慈心,毁质子旅规矩,虽为越界,到底是慈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