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狙击手,池铁城面对万物逝去的常态虽见怪不怪,可是今天这个情况还是第一次看到。
待余火熄灭,杜鹃再把积土一点点填回原地,直到那个地方被整理得几乎看不出人为的痕迹。
烟气尘粒逐渐淡化在雨里,杜鹃将工具清洗干净后收拾完毕,站起来接过头上的伞。
“走吧,我们要回家了。”
池铁城没有把伞交给她,而是替她抖去身上沾到的雨滴,揽着她的肩膀缓缓迈开了步伐。
“鹃姐,确定以后都不再回来了吗?”
“说不准,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回来吧。如果有机会,下辈子换你带我来?”
“我不知道会以什么理由带你来,不过这花很好看是真的……”
一家人的背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只有仍在坠落的花瓣慢悠悠地飘进了地面浅浅的脚印,似乎在与这座特别的衣冠冢无言静叙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松江的几天后,池铁城郑重下厨做了一个三层的舒芙蕾,还有丰盛的法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给儿子过了生日。
尽管对许愿的要求似懂非懂,池禹斌还是认真地道出了“希望爸爸妈妈还有大姨每天都安全”的童言,令在场的众人为之动容。
池铁城重新找了个时间,与保密局秘密联系上,申请到了前往台湾的机会。
鉴于目前的形势下,需要先去香港,才能转到对岸。
只要能顺利离开,再曲折他也接受了。
临行前,他仍然化妆去了最后一次教堂,在那里听了唱诗和布道。
也悄悄蹲在松江中学对面的马路上,跟着已经成长为少女的秦雪走过一段街道,目送着她们母女俩渐行渐远在电车的窗口中。
凯乐西点房的奶油香,钟楼报时的沉闷响,都即将成为不可重来的记忆,从他的前半生里一点点抹去。
再次登上维多利亚号,立在甲板的舷边感受着海风的拂面,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不少。
兜兜转转,终于踏进了岛上的陆地。
这一天,已经晚来了四年。
办公室里,总裁把池铁城军旅生涯上最后一枚勋章为他戴在了胸前。
面对他略带伤感的眼神,还是把卸任水母组长和退役批文递了过来。
“十几年了不容易……池上校,回去安顿好自己,局里会优待你和家里人的。”
“多谢总裁体谅,池铁城感激不尽。我仍然是党国的一份子,人退心还在,他日有用到属下之处,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离开那个飘扬着青天白日旗的地方,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
回到分配的小宅院,将勋章和文件放在杜鹃和梅晚香眼前,三人忍不住齐齐潸然泪下。
池禹斌背着书包进入了幼稚园,杜鹃到了当地的日式餐馆找到了工作,而池铁城也在一间规模可观的面点房开启了老本行。
终于不用担心家里会有安全问题的无限循环了,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向同学说出父亲是国军将领的骄傲历史。
比起之前学籍表上父亲一栏始终空白的秦雪,除了不能和盘托出父母所有的秘密,池禹斌已经是更幸福的那个。
然而还是有一个新的疑惑,激起了他找池铁城解谜的欲望。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回一次松江?”
“回去干嘛?这边生活不好吗?”
“那是你和我的故乡,总要回去看看吧。”
“我现在不是军人了,没有任务不能随便离开到大陆的。”
“那还要多久可以自己去大陆?”
“不知道,也许你长大后就可以了……”
“真的吗?”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1987年夏。
一位青年拿着新买的报纸走进客厅,伏在靠着沙发闭目静听收音机的老头耳边轻轻呼唤。
“爸,今天当局宣布解除禁严了,我们应该快能回松江了。”
老头沧桑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
“你信吗?”
“这白纸黑字写着呢,广播里也说了……”
老头拄着拐杖,在青年的帮助下缓缓直起身子,拉着他在旁边坐好。
“小斌,爸没多少日子了,如果真的能等到那一天,把我和你妈带回去埋在一起就行。”
“您别说这些,我要看着您一起亲自回去!”
老头没有答话,只是拍拍青年的肩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挪进了卧室。
屋里卧床的老太太看见他进来,眼里有了些许光彩。
“铁城……”
在她床边慢慢坐定,握着她消瘦的手腕,顺便接过了她终日不肯离身的怀表。
盘得漆尽发亮的表壳里,指针早已停止了运转。
镶嵌在盖子下的全家福发黄模糊,昔日年轻的面容残存无几。
“鹃姐,今天当局解除与大陆的禁严了。”
“就是说,我们准备可以回去了吗?”
“我想应该是的。”
“如果我等不到那时候,你记得带上我……”
“我会的,再怎么样我这把老骨头都要陪你走完一辈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飘动的窗帘,照在两副白发苍苍的面孔上。
粗糙的手指抚着她额前的银丝,浑浊的眸中热泪滑落,在他纵横沟壑的手背间肆意流淌。
“鹃姐,要是有来世,我们还是继续在松江见面吧,希望那时候彼此还能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