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的婚事总算有了进展,董公馆上下充斥着轻松而愉悦的空气。
本城有名的士绅尤家终于松口,同意了提亲。这对于近年才发达起来的生意人家董家来说,无疑是喜出望外。漫说是老爷太太,就连下人们脸上都多了些红光。
这正是一个秋日午后。董公馆里少了几分人气,老爷戴上帽子出去了,和披着狐裘的太太钻进小汽车驶去了沙龙。二少爷照例不知所踪,兴许在咖啡馆里才能寻到。
对于董家的下人来说,这是难得喘口气的间隙。门廊下聚集了一堆仆佣,大多是半老的妇人,在矮凳上打牌。
打牌对于她们来说是天长地久的消遣,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们有时押一小笔钱,大多时候根本不赌钱。她们总是一面慢慢看着自己的牌,掷出去,嘴里一面吐出些不相干的话。
“真也奇了,都说尤家不肯,最后倒还是肯了。”
“要不然怎说二少爷好福气呢?虽然是生晚了些,又不是一个妈生的,正好碰上大少爷不成器。”
“大少爷读书倒还是用功的。”
“读书用功,有什么用?病歪歪的,已经半个废人了。没看到那天二少爷开着小汽车把尤家小姐骗出去,咖啡馆里坐一坐,尤家那边就点头了。”
“话可不兴乱讲,叫老爷太太听去了看你这长舌头还得不得意。”
窄长的牌一张又一张,逐渐堆在中间的板凳上。
一阵风刮过来,满庭院的树发出摇晃的声音,鸟声从高墙上掠过。又有声音故作惊讶叫道:“呀,乱了!”
“不准赖。”
婆子们争吵起来。
回廊里突然闪过了一个粉白的身影,穿过一树又一树桂花走过来。又过了一刹那,人堆里突然传出叫声:“哟,这不是东香吗!”
身影逐渐走近。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雪白面孔,梳着两条黑辫子,还像个女学生似的扎着蝴蝶样的白丝带。
“东香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算你的命呢。”
被唤作东香的姑娘听到婆子们起哄,脸上仍旧绷得紧紧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干什么要算我的命?”
若说下人里也有三六九等,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便要比做粗活累活的高一等,这点在府里几乎是不言自明。
“不干什么,算得你是太太命呢。”
东香辫子两边的太阳穴绷得紧紧的,她的脸立刻涨红,随即现出怒容,“一群婆子只晓得胡吣!”
“哈哈,是不是太太命不晓得,反正是个小姐脾气。”
东香把头调转过去,两条辫子摔在背上发出啪的一声。“死相!”她一脸怒容地大步走开了。
望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人堆中有个婆子道:“她肯定又去找大少爷。”
董公馆里下人间若要说有什么公开的秘闻,那就是太太的侍女东香一直和大少爷不清不楚。
东香原本姓傅,也不叫这个名字,被卖进董公馆后便被抹去了姓。至于家里人是谁,原籍在哪里,她早就不记得了,也从没有想过要去探究。
那时老太太还在,董公馆里的管事权还没有被捏在太太的手里。卖人的牙婆把她带到老太太跟前,给撩起袖管裙角看手看脚。
到现在她也还记得,那房间特别幽暗,还飘动着一股深井般的气味。
老太太只看了这小姑娘一眼,便板起脸掉过头去:“哪里来的狐狸精长相!我不要。”
牙婆赔笑道:“老太太,虽然这个丫头脸皮是生得薄一点,但她嘴唇厚,嘴唇厚也是老实人相呀。”
那时东香的确有圆厚的嘴唇,又红,不施胭脂也仿若一个樱桃。她脸皮也实在薄,听到“狐狸精”三个字就哆嗦地耸起肩。
老太太一只眼睛慢慢睁开,盯过来,捉起小姑娘的手搓了搓,又突然一把摔开,撇起嘴道:“看她这样子就不是干活干惯了的,我不要。”
牙婆没辙了,她尴尬的笑冻在脸颊上,逐渐缩减下去,回头冷冷地看向身边。
太师椅旁站着的中年妇人出声道:“老太太,太太房里那个冬香嫁人了,正好这丫头来顶个缺,让她跟着珍珠学。”
牙婆立刻顺着梯子往上爬:“是呀是呀,这丫头伶俐得很,规矩都教过了的,手也轻脚也轻,伺候太太准不会出错的。”
老太太闭上眼睛,哼了一哼,鼻腔鸣声在空气里转圜。正当牙婆以为不成了,却听见她说:“既然你说的,那好罢。”
那时还不叫东香的东香就是这样进了董公馆,被安到太太房里的。
后来东香才知道,这个替她说话的妇人便是金嫂子,在董公馆里管事的。
东香穿过回廊,最终在书房门前停下脚步。
她抬手想敲门,又默默垂了下来。
婆子们说得不错,她的确惦记着大少爷。他刚刚派人传信来叫她到书房里去。
刚才婆子们关于“太太命”的话仍旧萦绕在她耳边。她把两手放在腮边,毫不留情地搓了搓,又转向窗边。绿蒙蒙的窗玻璃里挂着帘子,看不出来脸是不是仍旧红着。
屋里仿佛传来响动声。她往胸腔里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板:“少爷。”
没有答声。
她推门步入书房,屋里的人坐在书桌前向她侧过脸来:“你来得正好。”
东香向他走去,脚步声听起来一如她心跳,乖巧,迟疑。她停在距离他三尺的地方,不确定是否还要再向前走。
日光流进书房,可以看见细小的灰尘在空中搅动。一种紧张的疼痛突然揪住了她的心:这地方究竟多久没打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