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单身汉派对,便是从西洋移植过来的一种风俗,是为了即将结婚的男子举办,意为踏入爱情坟墓前最后一夜疯狂。
董琦的单身汉派对在城东的咖啡馆举办,滴酒不沾,远称不上疯狂,然而光是座上那位女宾苏小姐,便足以令董家父母听闻后大跌眼镜。
可想而知,当二少爷身上氤氲着咖啡豆香气回到家中,老爷太太是如何雷霆震怒,尤其是在他对沙发上的父母不以为然地说出“没有别的什么人,全是同学,只有一位女同学”后。
与尤家的婚事本就在城里人家中被指为高攀。董家作为所谓暴发户,提亲过程中依照旧制程序排场做足,来来回回若干趟,生怕叫那守旧的门第看轻了去。
董老爷每念及此,生意人的胸膛中便郁结着一种隐秘的羞辱,只有想到儿子很快便能把那尤小姐娶进门时,才能略微得到宽慰。
然而,眼看一切要尘埃落定,二少爷却大大咧咧地将先前的成绩骨牌一般推倒。
董老爷气得无话可说,只是抚着胸膛倒在沙发上,对着旁边的太太说:“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太太扶着董老爷的头,仍旧冷静地像是自言自语:“若是尤家那边没看见没听说,那也倒不会造成什么后……”
“咖啡馆里头坐那么多人,大街上又走着那么多人,怎可能没人看见!”
太太无言以对,只好任老爷把头搁在自己腿上,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脖颈。
她忍不住注意到,他的头脸涨得通红,连后脖颈也染上可怕的红晕。
猛然间,她又记起那卫先生私下里说过的,她的丈夫生了一副“猪相”。
其实往日她也知道自己丈夫生得胖,肥头大耳,但大家都说这样的长相有福。偏偏在这时候这话又兜上她的心头,也许是因为卫先生用词实在毒辣。董太太几乎忍不住当着自己儿子的面笑出来。
偏偏闯下大祸的董琦站在客厅里,两手在胸前无所谓般合抱着,又像害怕父母的怒火。
他也没想到平日里自己交过许多女朋友,只这一个女同学便能造成这样的后果。
然而他心里依旧不平,心想,今天他好不容易穿了一件花格子的时新衣裳,对着镜子照时好像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满意过。聚会上大家说了很多动感情的话,他都差点流眼泪了,回到家里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个全新的人。
而这两个老古董偏偏咬着那一个女学生不放,可见是太不能了解他的心了。
他心里发虚,忍不住放轻声音,神色也正经起来:“妈,明天我便去约那尤小姐出来玩,若她真不高兴了,我就哄她,一直哄到她高兴为止。”
显然,这种蠢头蠢脑的回答只能惹得老爷太太更加伤心。
他们对视一眼,却突然熄了火,不再向儿子掷出炮弹了。
一个共同的念头盘旋在两人心里:兴许真的是他们小题大做了,尤家压根不会对儿子带女同学聚会的事情作出反应,更别提中途反悔。
*
董公馆的管家金嫂子,原是老太太娘家一个穷亲戚的媳妇,丈夫过世了,她便进城来投奔董公馆。那时她已有了个两岁的儿子,只得留在乡下让老人照料。
金嫂子生了张古铜色长脸,五官有点像驴,也因此显得和蔼善良。
原先董家看上了她一双巧手,只让她做些缝补的活计,不想后来老太太倚重她,逐渐把许多事务都交到她手里管。
原先的管家病逝了,老太太没再请新人。金嫂子成了实际上的管家。
她是个老好人,谁与她说话都感觉轻松。儿子被撇在乡下,一年只见得到几回,她便全心全意把董公馆当作自己的家来经营。
据说老太太临死之前,牵着她的手把董家托付给她,仿佛刘备托孤诸葛。而她,那时候已经哭成个泪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该怎样报答老太太?她说她只有掏出她的心肺,为董家做牛做马。
东香进府以来,金嫂子便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有意栽培她,就像当年老太太对她自己。不只因为东香长相好,伶俐,更因为她有股倔劲,有种自尊,就像当年的她。
正如农妇在集市上挑选合适的牲口,金嫂子看出东香不只能当个丫鬟,还能管好一大家子,甚至在将来还有可能接她的班。
董公馆里用人热火朝天地传东香和大少爷的事,然而这些话落在金嫂子耳朵里只是好笑。她从来没信过东香会干出这样丑陋的勾当,会这样葬送了她自己。
金嫂子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作为一个管家,人情世故她比谁都看得明澈。然而对于男女感情,她的知识只停留在她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两三年。
然而,经过几次在用人面前为东香摆平议论,金嫂子也不由得有点动摇了,毕竟三人成虎。
于是,趁着吃中午饭的间隙,金嫂子拦下要去睡午觉的东香,问她:“你和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她问得单刀直入,但两人都不觉得唐突。金嫂子算是东香的师傅,无疑有责任也有权力管教她。
东香瞪大了眼睛:“他们胡说。“
就凭金嫂子对东香的信任,这句话已经令她信了一半了。可是,她还是作出严厉的样子,道:“胡扯!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我面前来讲,你知不知道?”
东香脸皮薄,红晕立刻爬上她的面颊,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了,虽然她几乎从没哭过。
金嫂子心里有点难受,又接着说:“我知道那些人嫉恨你,造你的谣,可你想没想过,这些话要是落在老爷太太的耳朵里会怎样?”
东香的手指冰凉,她紧紧攥着衣角,能感觉到已经被汗水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