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的脸笑得皱开了,他说:“正是正是。唉,我听着像,倒也记不住。”
东香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自言自语道:“那估计便是这本了。前几天大少爷一直捧着这本看,我倒把模样给记下来了。”
原来大少爷住院前几天,院里的桂花将要凋谢了。东香穿过回廊进屋,大少爷正坐在床上捧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她一进门来,他便轻轻耸着鼻翼问她:“你身上用了香么?”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脸默默红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大约是廊上的桂花吧。”
公馆里原只有太太喜欢喷香水,丫鬟们别说用香,连洗澡的机会都得珍惜。只是那天二少爷打泼太太屋里的香水,她去收拣,衣服上便沾染了香味,害得她好几天得躲着太太走。
大少爷又嗅了嗅,微笑道:“桂花是这样香法么?我好几天没到廊上去,竟然有些忘了。”
她不想被大少爷看破,连带着耳朵根也红了。只一口咬定说:“也许是桂花要谢了,香的与平时不同。”
一阵沉默。随后大少爷用羽毛般的声音说:“竟然要谢了么?”
接下来东香也不敢说话了,因为这让大少爷想起他已经卧床很久了。
她在廊上为他折了一点桂花,他把它们洒在了书页里,说:“这样就不用担心忘了桂花的味道了。”这话听了让她心里没来由很难过。
大少爷平日里很爱读书,在圣约翰念书时他还是文学社的一分子。他告诉东香,在大学的宿舍里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背诵一首十四行诗。
东香想起从前董家还有家塾时,那位每天早晨起来必定拖着步子拉长嗓子吟哦的老夫子,实在想象不出来大少爷背诗是怎样一副光景。
那天大少爷捧着书的硬脊靠在枕上,一页一页翻着。
东香没有事情可做,正准备告退,他突然告诉她,这个诗人的名字很有趣。
她问他叫什么,他微笑着说了一遍。听完她也笑了,觉得洋人的名字怎么会这样怪头怪脑,又很拗口。她请他再说一遍,结果她自己也记住了。
莎士比亚。
东香打量着书的封面,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她信口问道:“刘叔,近来忙吗?”
老刘叹了口气:“唉,忙呀!太太叫我跟着二少爷,不叫二少爷乱跑。最近几天二少爷都出去找那尤小姐,每次我都得跟着。这不待会儿又要开着车子出去了。”
天时地利人和,老天也站在她这边。
她捧着书,用波澜不惊的音调说:“要不,我帮您上医院一趟,把书交给大少爷。”
老刘脸上的笑容冻结了,眼神里透出股探询意味。她知道公馆里那些关于她和大少爷的传言,金嫂子用自己的威望好容易给压下去了。
他犹豫了,嘴里嘟囔道:“唉,姑娘,你能行吗?”
“刘叔,你放心吧,我识得路的。”
老刘又打量了她一眼,半晌,他终于松口说:“那也成。这儿还有一篮子瓜果,也请姑娘一并带给大少爷了。见到大少爷,就说我问他好。”
东香的心砰砰跳起来:“好,谢谢刘叔。”
大少爷住的医院她从没去过,只听府里人说过模糊知道方位,具体的路却不清楚。好在东西要得不急,城里也没几条街道。
她一路走一路问人家,跌跌撞撞,总算抱着篮子摸到了医院门口。
医院是座气派的灰砖房子,头顶有红十字会标识。她仔细认了认门牌上的字眼,虽不认得,却料想应该没错。
一进门去,东香便有些发憷。她没料到路上走着的全是些外国尼姑,包着白头巾,系着围裙。
幸好她们也并不搭理她,自顾自用洋话交谈着,脚步匆匆地掠过。
整个医院内部飘荡着一股清洁被单的气味。到处是低声交谈,却给人感觉静得出奇。
东香抱着篮子在里面四处窜,惶惶地四处张望,看护们步履匆匆,轻捷地在走廊上穿行。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副白头巾下包着中国脸。
她迎上去问:“你好,董家的大少爷是在这儿住吗?”
看护手里抱着一摞煮过的毛巾,皱着眉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连忙答道:“他叫董瑜。”
看护摇摇头:“没记得有这个人。你到问诊台去问问,他们有名册。”
东香盯着那看护急匆匆消失在转角,心里也越发焦急。
医院里挂着个巨大的圆钟,突然敲起来,咚,咚。铁面无私的金属声响在医院大堂里回荡,一声又一声。
她额角有点冒汗,只有鼓起勇气,走到看护所指的问诊台前,有礼有节地问道:“你好,请问董瑜是住在哪间病房?”
问诊台后坐着两个包头巾的看护,其中一个竟是洋人,绿绿的瞳仁,高高的鼻子,一绺栗色鬈发从头巾下钻出来。
她们相视一眼。洋看护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名册,终于用铅笔点着其中一列,慢悠悠地用生疏的中文说道:“你走错了,他不住在这里。”
东香紧抱着竹篮的手指也有点微微沁出汗,她低声问道:“是么?那他住在哪里呢?”
旁边坐着的那个中国看护像是看不下去,好心指路道:“你找的那个董瑜是肺病病人,住在南楼。”
东香哦了一声,连忙问:“南楼在哪里呢?”
两个看护又相视笑了笑,其中一个慢吞吞地说:“你要绕远路了。南楼是从南门那边进的,不晓得吗?你走错门了。”
南门,北门。东香脑中唯一对建筑的概念是董公馆,她从没有看过一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