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此言何意啊?”郭掌柜眉头微皱,但眼中笑意依旧洋溢,目光柔和地望向谢琬之犹如看着自家不懂事的小辈,“老妪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头脑灵光,令得主子留下的书肆与日亏折,每想来便痛心疾首……好在小公子回来啦。”
她和蔼地笑,面上深刻的皱纹似被抚平,“小公子不期前来,老妪既是快慰又是慨叹,我迟疑许久,今日正好向您请辞。”
“哦?”谢琬之唇角微微上翘,虽是微笑却没有一丝温度,“那郭姨是因措置乖方而辞任,还是因损公肥私而卸肩。”
郭掌柜闻言心头一紧,急骤微微低头掩饰浮现于眼底的心怯,随后半眯眸子道:“我郭东受主子恩惠,此生恪尽职守,从未做过半件逾矩的事,还请小公子明断!”
“郭姨也知道受过亡父恩惠。”他揉了揉眉心,敛去其中失望之意,“父亲死后若有知,但观郭姨今日作为,应当是感慨万端。”
她猛地抬头又再度低首,身子又向下折了三分,负于腰背的指骨暗暗收紧,那被些许白发遮掩的眼角隐有寒光乍现,“还请小公子明示。”
“我原以为郭姨会悔过的。”他起身四望有些陈旧的书肆,轻叹了一口气,将桌案上五六本描红的厚账本丢到她跟前,沉眸道,“事已至此,琬之也请您莫要再矫情饰貌了。”
郭东瞳孔遽张,心慌缭乱地拾起账本,心道不好,“公子,这……”
谢琬之笑了笑。
“郭姨你知道吗,父亲尚在人世之时曾对琬之说,他说世族生来裘马轻狂,而庶民穷极一生都在苟延残喘,他的愿景便是让天下人有书可买有书可读,所以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创立此间书肆,取名同文。”
“老妪……知晓。”
“他经年布施,救万千乞儿于巷头街尾,让他们有一技之长以及安身之所,郭姨也在其中,这些,您可还记得。”
“未敢忘却。”她欲争辩,却哑口无言,“但是……”
“可郭姨终究是辜负了父亲的心意。”他走到一处悬挂的字画下,“就如同这幅,被偷换作了赝品的名家字画一般。”
“看着再真,也是假的。”他站立着,身姿笔挺,宛如终南山上的青竹。
“哈哈,小公子原是有备而来。”郭东眉头皱起一道深深的沟褐,“是老妪棋差一招。”
她神情凝重而沉郁,默了一会儿,癫狂大笑起来:“来了也好,哈哈哈哈哈。”
“郭姨,顾及往日情面,琬之不欲闹得难堪。”谢琬之素来平和的眉宇之间缠绕了一丝无奈,他的眼神变得疏离而淡漠,“待我核点账目收拢财帛后,您便离开同文书肆吧。”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郭东怒喊着,凹陷眼眶中的两个眼珠泛着森冷的意味,“老妪几十年如一日的勤恳小公子从未看见,而今不过取了些财物而已,小公子凭什么就这么将老妪打发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想抓住谢琬之的衣摆却被他身旁的护卫三两下制服压跪于地上,“小公子如此待我,主子若泉下有知定也不愿的。”
“休得放肆!”谢戎气得汗毛倒竖,鼻孔涨开,“咻”地一下护在谢琬之身前,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中饱私囊,你还有理了!”
谢琬之轻轻拍了拍谢戎的肩膀,越过他,俯身问道:“郭姨以为,父亲在天之灵若知晓了你倒卖书肆去吃喝狎赌、仗势欺人、金迷纸醉,前段日子还乘着米价居高不下之际斥巨资囤货居奇,当作何感想?”
郭东被他讽得脸色铁青而狰狞,双眸布满了红血丝,“那又如何,这世道哪还有庶族出头之日,如斯时光自当潇洒,老妪何错之有?”
他深吸一口气,眸底泛着失望透顶的冷意,对府卫吩咐道:“也罢,将此人暂交官府看管吧。”
“是。”府卫行礼后便依令送郭东去见官。一左一右各架着老妇的胳膊,将她一步步带离书肆。
“小公子!”临走时,郭东才似慌了神,双膝一软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回首涕泗横流盈盈泪诉道,“小公子,老妪知错了,老妪知错了啊,您看在旧日情分上放过老妪吧。”
谢琬之闻言侧首,眼尾生红泛着不忍的情绪,她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郭姨果真知错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着,“知错了,知错了。”
“小公子,老妪也是一时糊涂。”她切切保证道,“老妪家中还藏着主子的手札,那里地方隐蔽旁人找不到,我可为小公子取来以减渎职之过。”
“父亲的手札?”
谢琬之紧抿双唇,修长的颈被一圈狐绒围着,露出一张温柔如水的面庞,唇角微张,语气存疑。
“是的,是老妪归置主子遗物发现的,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交于小公子。”
谢琬之生父来历成谜,其人惊才风逸,艳绝一时。据传当年他失身于谢连暮,碍于声名被迫下嫁谢府,成婚五载后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我随你回去。”谢琬之斩钉截铁道。
“公子,不如让府卫取来?”谢戎阻道,“何劳公子跑一趟?”
他轻轻摇头,“亡父遗物,身为人子自然要亲自去接。”
“小公子孝心可嘉。”郭掌柜的唇角不可遏制的扬了起来,眼底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还请移步。”
谢琬之将谢戎留在书肆清点账目,自己则携五个府卫驱车赴郭宅。郭宅地偏,走了有些时辰,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暮色已笼罩碧山,飞云黯淡,布满黄昏天空。此时青山衔着落日,野旷天低,周围林野树木的影子渐渐转暗。
“小公子,就是这了。”郭掌柜扬臂指路,“随老妪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