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停下不久,车里的王苏木便听见徐县令在窗外低声道,“王医官,要见您的故人已经到了,外头的船靠不了岸,就请在江堤上一见吧。”
“有劳徐县令。”说着,王苏木裹着厚厚的面巾从车里出来,举目一眺,只见船队末尾的大船上解下一艘轻舟,朝江岸这边驶近,她不知来的“故人”是谁,她猜,或许是被长辈派来的三阿兄,也没准是南下公干的大伯父,但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来者会是章幼廷。
因此,当她看清撑船而来的人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家中出变故了,她急切地又向前跨出一步,手扶着旁边的柳,上半身几乎探出堤岸。
章幼廷丢开篙竿,“四娘小心!”
面巾之下,王苏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唤他。
然而此时的章幼廷还不知王苏木已能开口,来时路上酝酿了千里的解释,因一时的紧张竟就毫无铺垫地冲口而出,“四娘,我无法等你回京了。”
话一出口,章幼廷跟王苏木双双一怔愣。
原来不是家中出事……王苏木暗自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另有一股淡淡的失落,宛如新藤破土,又如江边雾霭,枝枝蔓蔓地裹住心神,扶在一旁树干上的手,无措地转了下手腕。
远一见,柳树干上那只瘦削纤细的手,像一朵雨后新生的怯生生的柳树蘑菇。
章幼廷为自己的鲁直懊悔,沉声又道,“言而无信虚与委蛇,本就非丈夫所为,之所以还觍颜来见,是因有些话还是想当面与你说清。我自认对得起家国天下,也对得起庙堂祖宗,却不曾想会有这么一天,需要在家国跟你之间做出抉择……对不住……”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如一圈涟漪散开、消逝,后面的话,自也不必再说,他别无选择。
王苏木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中,但却有一瞬在脑中连不成句,她茫然地点点头,眼眶有些干涩。失而复得、得又复失,如同好不容易才愈合的疮口再次感染,痛感简直比新伤时更甚百倍。
远处卸货的呼号声此起彼伏地传来,二人一时静默地对立着,章幼廷日夜兼程奔波千里,途中曾想过千言万语与她道来——他想告诉她,打从第一次相见,他便无比心悦于她;他还妄想问她,可不可以再多等他几年,等朝中大局定下,他们或许真有机会在一起;他甚至也有过疯狂的念头,如果他也就此进入疫区,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但这一切,眼下他都无法倾吐而出,无法兑现的坦白,除了徒增彼此烦恼,一无是处。
章幼廷捏了捏拳,惨然一笑,说出了他此行最不隐忍含蓄的话,“毁信就是毁信,便是求得你的宽宥我亦无法心安,日后你我很难再如这般相见,或许前般种种说辞,都不过是我想再见你一面的借口。”
忽而东风起,吹皱一江春水,小船摇晃,章幼廷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重新戴上斗笠,“四娘,就此别过,万望珍重。”说完,他毅然俯身拾起篙竿、插入水中,一气呵成地调转船头朝船队划去,再没回头。
“骋怀,山高水长,同祈珍重……”王苏木泣不成声,眼泪在面巾上沁出的印,好似高山在湖面上投出的倒影。
永祐四年六月首,皇帝昭告天下,仰承天命,特以册宝立章幼廷为帝君,拜封天下兵马都招讨使,以承祖庙,建极万方。
此时涉疫郡县的疫情都已趋稳定,普通百姓也被允许在各自属地里自由出入。
江南今岁的夏来得格外早,单是喝口水就热得一身粘腻,王苏木一身浅云色麻衫裙,蹲在院子里,翻看着她春时移植过来的一片草药。
阿尨趴在离她不远的石砖上,半年时间,它那张标致的四眼铁包金脸已长开,毛茸茸的一颗狗头,倒也对得起它的名字。
怕热的裴骘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喝着王苏木配的金银花饮,一边写写画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大婚定在三个月后,照眼下这态势,我们是不是兴许还能赶回去观摩一二?”
王苏木淡淡的声音,如草木幽香,从繁茂的枝叶中传出,“大人若是想回,最好及早动身,回京后暂避人群一个月,身体无甚异样再出入人群。”
裴骘讨了个没趣,佯作讶异,“你不同我一道?”
“时疫并未结束,我离不得。”
裴骘本也是为逗她,看看闷得出水的天,捶了捶后背,假意道:“也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我这伤处酸胀得厉害。”
王苏木从花叶中抬起头来,“大人要不要泡个药浴?”
“也好。”裴骘从善如流,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绘稿,朝王苏木招了招手,“你也来看看这个,替我掌掌眼。”
王苏木起身的同时,拾起地上刚落的合欢花,随手别在了阿尨的耳边,左右端详一番,轻声笑道,“簪花少年郎,怪好看的。”
阿尨咧开嘴朝她摇了摇尾巴。
裴骘闻声瞥去,一张黑黢黢的毛脸衬着娇嫩的粉,不夸张地说,至少土出三十里地,也不知好看在哪。却也来不及后悔邀请她帮忙“掌眼”的决定了,因为人已至跟前,指尖还携着合欢独特的幽香,熏得他有片刻的失神。
王苏木看向铺在石桌上的绘图,竟是大婚的婚服式样。
女帝的是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