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阳扶着他的手下辇,缓声道,“今日这般情境,他有意折损你我,与国与私,都不能自贬身价遂他的意。”她扭头望着他,“骋怀,我知夫妻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是该教训,但不在今日,倘若真有兵戎相见那一日,你再圆他遗愿也不迟。”
听到“夫妻”二字那么自然地从她嘴里说出来,章幼廷却恍惚了一瞬。
当江左的消息呈至御前时,长洲城早已是生灵涂炭,从官到民都在艰难地熬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
裴骘亲自下场守在决堤处,明面上是在封堵江堤,实为调兵布阵,好随时应对不明来敌的后手。而扈辛之则与他兵分两路,主持救援安置的同时,也悄然在城中继续布防暗哨。
此时此刻,王苏木同样也在为应对灾后可能会爆发的疠疾做着准备。
自裴骘离开山庄,她脑中就反复重现裴骘离去前的那一眼——前路渺茫并不可怕,但不知为何,她现下的心绪,却比只身奔赴疫区前更要慌乱。
她机械地挥动锄头挖药,似中了魔一般不知倦怠,哑妇从一旁过来,按住她的手,满眼忧虑地看着她,双手比划,“孩子,你着相了。”
王苏木怔怔地看着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感知到,那双压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因长期做粗活而覆着一层薄茧,温暖又真实。
她勉强一笑,破天荒对一个外人袒露心迹,打着手语回她,“我心里慌慌的。”
哑妇双手合十,“吉人自有天相。”
城中但凡能找到的土石方跟木料都给拖到了决堤口,桩子打下去,连夜鏖战,终于在第三日清晨将决口补上了。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漂浮的尸身,还有成千上万幸存下来的百姓等着吃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情若得不到及时安抚化解,便如那漫堤之水,后果不堪设想。
从周边郡县调来的救济粮已在路上,如果顺利,裴骘冒天下之大不韪先斩后奏搬来的援军也已集结出发,但裴骘跟扈辛之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唯恐炸堤只是暗敌的第一步。
第三日入夜,城里的水位终于降下去一些。扈辛之盯着黑漆漆的长洲城,眼眶因疲惫陷得老深,让他原本就大的一双牛眼瞧着愈发瘆人。
“明早太阳一升,水就差不多下去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风阵阵,扈辛之的声音里染尽了苍凉,他突然话锋一转,“我知你舍不得,但长洲、乃至整个江左,无论是于疫、还是于人心,眼下这节骨眼,都离不得朝廷派下来的医官……”
裴骘扭过脸来,看他在自己身侧并排坐下。
扈辛之冲他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半晌,眸中交战数十回合,扈辛之冷不防笑了,浑然一副过来人的了然,拍了下他的腿,贱嗖嗖地低声道:“裴安澜,你也有今日。”
裴骘不置可否,起身的一瞬,胸肺蓦地一阵剧痛,他捂着胸口倒下去的时候,隐隐听见扈辛之嘶声喊他的字。
扈辛之第一时间将裴骘送回山庄。
王苏木笃信裴骘一诺千金,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以这种方式来兑现他的五日之约。
灌进去的汤药、扎下去的针,都如泥牛入海,王苏木是大夫,却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她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不留神,拔出的银针划破她的指腹,血珠悄无声息地滴在她压裙的玉佩上,如朱砂点明镜。
那玉,扈辛之认得,是裴骘抓周时从法严寺大德身上抓来的。
连这都送出去了么?扈辛之不由叹了口气,“女郎,我不通医理,但军中也曾出过重伤昏迷被重新唤醒之人,你多些耐心给他,闲了就同他讲讲话。城中大堆事务,我久留不得,安澜就交给你了……”
扈辛之跟王苏木交谈的声音渐渐从屋里移到院中,隐隐只听得“疫”、“方子”等字眼。
裴骘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听得到声音、闻得到味道、也感受得到冷暖,却睁不开眼、开不了口、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仿佛躯壳是个茧,而他的人在茧中游荡,任凭意念千想万想去支配身体,躯壳都纹丝不动。
怎的恁多话!裴骘躺在躯壳里,空落无助感让他特别渴望王苏木回到他身边来。
这种空寂之感,立在时极镜前的怀渊感受到了。
正如玄秀所言,裴骘与他确然存在某种因果,尤其是在裴骘昏厥后,他就总能空耳听到裴骘的心声,甚至还会感应到心轮相吸的牵引力。
怀渊平静地看着时极镜中那张与他一般无二的面孔,直到王苏木在床边重新坐下来。
五官六感中既关闭了部分,其余部分自然会变得较从前敏锐许多,捕捉到王苏木的存在,裴骘心下才安定稍许,但她迟迟没有出声,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他渐渐起了焦躁之意。
说话!王苏木!
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轻轻浅浅的呼吸凑到他跟前,像只悄无声息的狸奴,但她一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大人,你小时候,原来也有过乳名呀。”
裴骘怔忡片刻,刚嗅出不妙的苗头,就感觉到她顽劣地揪了揪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轻声唤,“阿宝,醒来啊!”
“……”
竖子扈辛之!怎么这种事也同她讲!
裴骘气血倒流,险些气醒,心跳擂擂如鼓,一路延宕开来。
时极镜外的怀渊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