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石路在黑色板鞋下发出哀鸣。代替即将到来的谁的眼泪而啼哭。一步一步走向她距离逐渐缩短的过程中,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故事开篇,那个借由闷热开始产生交际的夏夜,那瓶不听话的大麦茶,现在也卡在取货口得意忘形。
然而天气却比那时冷得多,点点白雪开始飘落。
留意到动静,她抱怨着“又卡住了真不走运”,慌忙把头侧过去藏起了发红的眼圈。牛岛若利慢慢走到她旁边站定,身高几乎快和自动贩卖机一样高,嘴里回应着“是吗我来看看”,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人并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背对着中国料理店。雪落在他们头顶。
原来还有卖苹果汁啊。她说。是啊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他说。要不再买一瓶苹果汁,试着把大麦茶推出来?她又说。Yui在因为不知道如何跟我提分手而烦恼吗?他忽然岔开话题问。她愣住了,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会猜到,再次开口时声线却染上了微弱的哭腔。
“……嗯。”
“可以问理由吗?”
“看不见未来。”
“真正的理由呢?”
“看不见未来,和,不想让我这种人耽误你一帆风顺的人生。”
“怎么算耽误?”
“抑郁症……”
“我说过,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他厉声道。
“我也说过,那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痊愈。”她不甘示弱道。
“为什么始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饶恕自己?”
“饶恕自己有用吗?世俗、偏见、女性歧视、落后的价值观,请问这些东西肯饶过我吗?”
他们交往三个月有余,从来没有正式吵过一场架,真的争论起来的时候,却好像谁也不肯让着谁。可分明是不想吵的啊。
她沮丧地垂下肩膀,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允许他们彼此都冷静,随后声音不住颤抖着,渐渐将心声袒露于夜色中。
“但即便没有这个病,之前我们一直尝试忽略掉的某些暂时逃避也无伤大雅的问题,当我们决定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又全都会重新回来,要求我们慎重考虑、谨慎选择,而所有的问题,我都无法得出积极的答案。”
“比如?”
“比如异国,比如伤病,我发病的时候若利很有可能正在波兰打比赛,能立刻飞回来陪我吗?又如果是若利受伤呢,我能第一时间知道吗?再比如,就像我曾经说的,我原打算积攒了相关工作经验就回国发展,到那时我们怎么办?继续保持远距离恋爱吗?”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替他下定论。
且这番剖白明显酝酿已久,一旦打开了闸门,便如泄洪般倾倒而出。
“而且上周五见到若利母亲,我便明白了一件事——我始终无法把自己带入贤妻良母的角色,归根结底,我无法想象自己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在那个位置上,亦无法理解家族这种形式之于我人生的意义。”
“诚然,我庆幸自己苦尽甘来,遇见了一个这么好这么优秀的若利,错过了说不准将来要后悔一辈子。可我更害怕若利有一天会后悔,后悔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冷血动物身上,觉得这是一门亏本生意。”
“亏本生意?”
“婚姻可不就是生意吗?”她反问。
牛岛若利蓦地想起和母亲吵架那晚,曾在电话里提到过“妻子”这个词。后来在和母亲见面的那天,也曾多次表达过想要结婚的意愿。
“是我追求得太猛烈,吓到你,让你想退缩了吗?”
牛岛若利追问。
她拼命摇头。
“是与若利的交往使我看清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从前和前男友谈婚论嫁,总以为是不够喜欢,可如今,我明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你,却仍然无法把婚姻想象成我们关系的升华,大概,像我这种人就是永远都无法甘愿戴上镣铐,进入婚姻的。”
牛岛若利突然无话可说了。
再一次观念碰撞,在他传统的内心,的确把婚姻视作不会失去她的一种保证,因为婚姻在时效内具有绝对排他性,他甚至考虑过在启程前往波兰之前,向她求婚,至少把“未婚妻”这个名头坐实。
然而对比她这番肺腑之言,他的想法显得无比自私,好像不用某种形式把她变成“私有物品”就无法获得情感抚慰和安心感似的。
更何况她方才提出的那些问题,也都真实存在,宛如一道东非大裂谷横在他们中间。恋爱上头的时候以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清醒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给她造成伤害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如若不是与他这样有公众身份的人交往,她不会被跟踪、被曝隐私,被迫向世人揭开多年无法愈合的伤疤,最后还要笑呵呵宣称自己不介意。
怎么可能不介意。
举起刀尖对准大动脉的时候,不正是希望借此解脱痛苦人生吗。
——原来在这段热烈的关系里,始终只有她保持理智,而牛岛若利,既不能替她弥补从前那些遗憾,亦不能为她今后的人生挡风遮雨,只会成为她阻碍飞翔的那只鸟笼。那些缠绕在他左手上盘根错节的家族之根,莫非他也想用它们来绑住她吗?
想到这儿,牛岛若利忽然对自己失望透顶。
因而搜肠刮肚试图找到一些词句来为自己辩驳的想法也变得没有必要了,他终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想让对方明白的和实际表达的意思之间永远差着一座巴别塔的距离。
于是弯腰俯身,把左手伸进自动贩卖机取货口,恰在这时大麦茶哐当坠落,擦过指间,仿佛要为他们这段关系盖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