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灵,只可惜埋没在我手里了。今日你拿去可算让它寻到了好主儿。那便交与你,我带你去找个师傅修复一番。”
雪霏抚摸过琴弦,如同摩挲树皮。琴和树,都是有年头的生灵,终究岁月会赋予其中魂灵,与谁共鸣。
琴被送去修整,雪霏和梅夫人漫步回府时已是黄昏。夏日落霞总是瑰丽,沉沉余晖里飞过几片羽翼。
街上没几个行人,梅夫人的声音浸在暮色里。
“如今年近半百,时常思量子女后事。你向来不惹祸,让我放心。可我却也最担心你。雪霏,你有心事没法畅快告诉我,我也怕我一时疏忽了,让你心里头越发积重。我想啊想,突然回想起当年和你一般大的时候。
“初初及笄时,家里疼爱我,要多留我几年。我那时说要嫁天下一等一厉害、一等一爱我的人。实现与否,倒也不必论。那种小女儿时候的愿想,如何能在如今评说。
“我从嫁了你父亲后辗转多地,唯一没落过的东西只有这把琴。我几次想再捡起来,隔得久远,手生了,便也羞于再弹。那日恍然记起,发觉已近十年不曾再弹。仔细一算,我又是吓了一跳,离我初次碰琴已然三十四年。”
雪霏平时与人沟通比划手语太麻烦,又不能随时身边带着纸笔,故而想说想问的大部分都藏在肚子里不表达。
听完梅夫人的话,她却有一瞬迸发出强烈的念头,想发出声音问母亲“往后还会再弹吗”。
这念头还未褪去,梅夫人说:“到家了。”
抬头看时,谢家的牌匾高高挂在门楣上,再往上看——檐枋上的雀替,青瓦屋面,斜伸向天的屋脊,蓝天。
她侧脸看梅夫人,母亲对那年少的过往,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她和她一起踏上门槛前的台阶,入了谢府。
*
琴送回来的当晚,雪霏便去寻了谱子来练习,弹起来连读书也忘了,邓秀几次想搭话都止步不前。她捧着点心在边上,默默做雪霏唯一的听众。
雪霏也不因为有人看而生怯,旁若无人,一心沉醉其中。
白日里她去清音坊听琴,晚上便自己在庭院里捣鼓这把老琴。她拨动琴弦,也像无数个夜晚里拿起笔来,在宣纸上描摹她的世界。
去清音坊多了,雪霏碰见几次苍时。毕竟隔得远,不在一间雅阁里,于是也不打照面。
雪霏有几次失神地想,如果她早些时候开始学琴多好。
有一次,她和苍时刚好擦肩而过,于窥探的耳边捕捉到苍时对弹琴的一句高谈阔论,雪霏莫名就挂念了很久,到睡时还在回想。
大抵是母亲说长公主的琴艺拔尖,她才会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和仰慕。
雪霏对琴的热情一直不减,清早醒来便摆出琴来练手,连教琴的伶人看了都大为吃惊。等到上午的课完了,她又收拾收拾谱子抽空去清音坊听听近来的新曲。
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温柔的调子,虽然曲子里好似藏着春天,令人神往。好是好,她却更偏爱于空谷中观逆流,荒原里捕热风,无声处听惊雷。
耳朵终究是人身上的器官,它的排斥和挑拣,便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反应。
什么话不爱听,那便置之不理。什么调不喜弹,那便另择良曲。
一日,雪霏听到中意的调子,向那琴师求了一纸谱子,卷起来挟在怀里往外奔去,心里似有海水奔腾,而她在护一盏明灯。
穿过靡靡音弦,绕过层层珠帘,雪霏迎面撞见个人,心上的海水曾有一瞬停歇,待回过神来,已经与之擦肩。
可她还没走出多远,那人又笑微微出现在雪霏眼前。苍时比雪霏小一岁,个头比雪霏差不了多少,摊开掌心在雪霏面前,说道:“这支珠花……”
雪霏错愕接过,朝她弯腰致谢,很快又跑开了,头也不回。
至于苍时是否认识她,全无关紧要。
谢雪霏只觉得苍时朝她看来的一眼,如同凭空掷了一块石头过来,砸中海面,波澜久久不息。一圈又一圈。
或许,该将其比喻为“铜钱”?
而她的心是一个许愿池,每次相遇便积攒一块铜钱,终于有一天能感动神明,实现一个愿望。
是吗?雪霏无声地笑。
不是许愿的人心有所求,而是这池子本身作为欲念的化身,要承载无数期待和心愿。所以雪霏知道,因为苍时频频相顾,她多了许多许多的期待。
比如,一朝能与她相识。
雪霏觉得很神奇,一旦她不由自主去了解一个人,大街小巷都充满她的传闻。
谢曼将城东的院子赐给了袁家,袁侃与谢莫莫便可另开门户居住。谢雪霏倒有些羡慕了,毕竟一大家子在一起虽是历来的规矩,却有诸多麻烦。
她于是没再试图去那里偶遇苍时。
从城东走到城西,哪一处不是苍时曾经走过的地方。雪霏头一回觉得如此新鲜,她和一个人生在一片天下,看的是一样的景,听的是一样的曲。
但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比她恣意,比她任性,比她热烈,如不尽的明火烧过京城。
谢雪霏走在火灼烧过的地界,心想着,火是靠近不得的,太过明亮会灼痛。却也不能一日不见,在火边待久以后便会畏寒。
知了不知倦地欢唱了一夏,能把所有不为人知、刻意不深思的心绪都掩盖过去。把所有目光都淹没在人海里,又把所有声音都藏进琴弦里。
雪霏对今夏的记忆便是如此,琴音、蝉鸣……
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