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不知昏了多久。满以为昏过去,梦里会看到酉酉,无论她活着或者生他的气,总该在梦里跟他相会。
可是茫茫然,他好像一会儿醒着,一会儿又迷惘,如身坠迷雾中,脚踩不到实地,手抓到的也如沙,丝丝从指缝间漏走。“酉酉。”他轻声唤。
声音无限扩散,稀罕地,酉酉没应,甚至连声音遇到堵墙、碰到座山能给的回声都听不见。
极远处仿佛酉酉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影影绰绰。他静静心,凝神听,不就是她?除了她还有谁,声儿就像钻进他心里那么沁人熨帖,他本来身子悬在空中,如今听到她的声音,马上落地,背也靠在实处,才发觉浑身疼。
是刚刚受了惊。那个噩梦,酉酉脸上盖了一张白布……
他一个机灵醒过来,头上冰着冷的白手巾板儿。看看眼前,竟然是和敬公主,乾隆下意识叫一声:“榴榴。”简直迫不及待,嗓子不怎么出声,他用一把嘶哑的嗓音问,“你皇额娘?”
和敬公主是帝后的第三个孩子,嫡子女里唯一养大的一个,小名儿叫“榴榴”。自从十二岁赐封号,乾隆便很少这么唤她。
皇帝从昏迷中醒过来,第一句唤“榴榴”,公主心里一酸,久违的父女亲情在心里醒了醒,等他提到“皇额娘”,公主忍不住泪如雨下,掩着泪回说:“老佛爷做主回銮,我们正在回京路上。”
“你皇额娘呢?”皇帝掀去头上的手巾,作势下榻,“朕去瞧瞧她。”也不穿鞋,春季的靴子不便趿拉,他干脆光着脚踩在脚踏上,一阵透心凉。
公主才知道乾隆还没醒,忙对着窗外说:“去请老佛爷。”跪着拦他,“皇阿玛,您还发高热,再说……”
“再说什么?”乾隆身子一颤,体力不支坐在榻上。不知多少日水米未打牙,他说句话都难。公主吞吞吐吐,他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刚刚梦中的声音,梦中不是酉酉罢!梦中说话的是公主,富察酉酉跟他硕果仅存的女儿,生着酉酉肖似的脸,声音也像。娇甜的。
只是,公主语气里没有皇后那么多犹豫,公主被爹妈祖母宠着长大。可酉酉自从嫁他,总要瞻前顾后。说话的语气便不一样。
“影青守着皇额娘,余下的事,等回京……”公主说着又流眼泪,圆圆的眼睛,金豆子一样的眼泪挂在腮上。
乾隆精神头儿不济,颓然坐在榻上喘气,眯缝着眼看公主哭,心里痛极了,说:“哭什么……你额娘从小不舍得你哭,一哭就抱着……当心她一会儿瞧见,将出嫁的大姑娘,她哪儿抱得动……”
一边说,一边伸着手指,用指尖蘸去公主腮旁的泪。可是这句一说,公主哭得更厉害,眼泪像珠串儿次第滚将下来。
乾隆看和敬公主的眼泪,擦也擦不尽,突然眼前闪过皇后的脸,嘴角的血,汩汩往外涌,用手捧都捧不住。翻过手掌看,这会儿了无痕迹,不沾阳春水的一双细长的手,比女人的手更细嫩。掌心深深浅浅的纹路,干干净净的。
可是,他皱眉,他梦里有只血手,粘满了温热的血,掌心的纹路都被填满了,摸在酉酉惨白的脸上变做暗红色。太真实,惊心动魄,疼得人五内如焚。全不像个梦。
他非得亲见过酉酉才能放心,还要把刚刚那个噩梦说给她听。他得听她说她不走,她不死,她无论如何都愿意嫁他,这辈子和下辈子,生生世世……
他拍拍公主的肩膀:“去吧,从京里来,路上累,回去歇着,叫你皇额娘来。”他顾不上想,好好的,公主怎么从京里来了山东。
公主跪着不动,皇帝微微起急说:“去呀。”父女僵着,万应进来通报,亮嗓子难得的低沉:“万岁爷,老佛爷驾到。”
说完立马踅身出去,被皇帝叫住:“万应,你主子娘娘呢?”
万应语塞,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答,只得“扑通”跪倒。多亏崇庆太后老佛爷进来,说:“万应去。告诉外头的人,皇帝醒了,散了。”
看看和敬公主跪在榻前哭,太后对公主说:“这儿不用你了,也去吧。”
和敬公主抬头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看看太后,太后立马懂了,说:“予晓得。你放心。”
榴榴才泪眼矇眬叩辞皇帝和太后,垂着脸出去。
等窗外脚步声消退,太后把手中的一碗参茶斟给乾隆,说:“皇帝,万望保重龙体,以社稷为重。”过后便不再说话,母子面对面坐着,乾隆望着太后,沉默无声里,太后极郑重点了点头。
“所以,皇额娘,那不是个噩梦?”乾隆嗓子哑着,一字一顿问出来。
“真的。”崇庆太后说完这句,别转脸。她莫名不忍心看儿子的眼睛,那双点漆的眼睛,往常一出现,就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黑沉沉的,晶光闪亮,是凝住了所有的光后才漏出来的一点玄机。现在莫名散了,闪着不置信和犹疑。
皇后身子骨儿弱,也有年头儿了,永琏殁的那天,她曾无声失去神志,砰然倒地,摔得半月起不来……后来便一天比一天瘦。到永琮,她像是熬得久了,人也皮了,奇异地脆却韧,薄薄只有一层,看似经得起磋磨。只怕磋磨大了,有一日撑不住,便裂成渣儿,碎成粉。
这次东巡路途中的波折,太后隐隐约约知道些,却不了解其中备细,只觉得皇后似乎又有若干变化,失了挣扎的劲儿,渐渐浑身漾着淡淡苦涩的随波逐流。但是竟致伤了性命,大出意料之外。
听闻皇后出事,太后扶着槿姑姑的手往皇后处走,本心里想着能有多大事儿……所以看到皇后和皇帝的情形,她真怕皇帝也出点儿什么事儿,一个人身上拢共多少血,鲜血淋漓得浸着皇帝和皇后,其状之凄惨,太后只回想下便浑身起栗。
太后当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