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许昀山出宫时,天鸣钟已打过了十一下。高平挑着灯,与宋廷禛一前一后走在甬道上,半个时辰前尚且歌舞升平的荣安殿,此时此刻被二人远远地落在身后。
走了半响,终是在椒房殿外住了脚,高平暗中叫怪,这二人行事实在异于常人,一个被送进宫来作耳的,早早离了席回宫酣睡,另一个被监视的,倒是眼巴巴半夜把自己送上来。做了十几年的贴身太监,高平头一遭觉得自己摸不透主子的想法。
见宫门落了锁,宋廷禛知里面的人早已安置了,竟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心中微微掀起了一丝波澜,想回荣安殿又觉不舍,正尴尬之际,还是高平上前叩了门。
正逢鹂鸣在廊下值夜,打盹儿正酣,忽听到有叩门声,连忙擦了擦口水,打开宫门一看,正是宋廷禛立在那。
“参见陛下..”瞌睡被逮了正着,鹂鸣有点心虚。
宋廷禛瞥了一眼,明知故问道,“皇后呢?”
“娘娘在酒宴上不胜酒力,回了宫便安置了,想来已睡了快两个时辰了。”
宋廷禛一时语噎,看来书上写的什么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都是骗人的,连场酒宴都等不得,日后哪还能夜里起身替他看时辰。
但..为何要期许她起夜替他看时辰?说不定日后受她那贼父指使,夜里给他一刀也未可知...
想罢,又恼又嗔,气呼呼扔下二人径直走进了房里,丝毫没意识到如今正是夜里,且是他自送上来门的。
留下高平与鹂鸣二人在屋外面面相觑。
夜里,荀翎儿早已去梦里拜见了周公,而宋廷禛却反复回想着许昀山的话,兴奋得翻来倒去睡不着。
他原本只盼着许昀山能替他打点好宫外的事,想不到,这许昀山在齐宫城里还埋了一颗好棋,而如今这颗好棋,竟可为他所用。
禁卫军左校尉,林邵白。
宋廷禛见过此人几次,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姿态挺拔,苍劲如松,纵马横踏,占尽了人间风流。正因此,年纪轻轻,便被一举提拔做了左校尉,官至四品,奉命巡视西城,把守西瑶门。
如今许昀山却告诉他,此人是他当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只因当时林邵白之母林氏出身过于寒微,许昀山与其私订了终身却不敢顶撞许老太君,只得让林氏做了多年没名没分的外室。
偏偏林邵白生的风姿卓越,举手投足,颇有许氏太祖之遗风。
林氏撒手人寰后,许昀山有心带回宗祠认祖归宗,但又担忧朝堂政敌参他一本私德有亏,无奈只得将林邵白安置在城郊之外,静待时机。
林邵白这一等,便等了六年。
直到十八岁,远在汴州的许昀山才着手将他安排进了禁卫军。
现如今的林邵白颇受荀家赏识,也算得上平步青云,但他唯一渴求的,便是带着他母亲的灵位回到许家祠堂,磕头认祖。
许昀山深知这点,便笃定林邵白肯助宋家一臂之力。
想到这,宋廷禛抑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若非身旁还躺了人,此时此刻,恨不得再烫壶好酒来吃。
而皇城的另一端,也正有人和他一样,辗转反侧,昧旦晨兴。
林邵白站在城墙之上,月色将他的身影拉的冗长且落寞,他俯瞰城脚,注视着那辘辘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不知深处。
车上之人的话尚在耳旁响起。
“若借此立下不世之功,助许家力挽狂澜,你母亲自是能光明正大进许家宗祠,享万世香火。”
“孩子,爹在许家等你。”
风华千载,悠久万年,须靠功勋卓著才进得了家族祠堂的,他林邵白,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罢。
一夜无话。
早风清冷,晨寒露重。
荀翎儿一觉醒来,被身旁的人吓了一跳,她明明记得是她自己回来的,怎么一觉醒来床上还多了个人,还不穿衣服..
“陛下..陛下..”决定把他推醒。
宋廷禛重心一晃,突然惊醒,混沌的目光直到捕捉到荀翎儿那张面孔才清晰起来。
“翎儿..”脱口而出的闺名让他心中一颤,见荀翎儿花容失色,连忙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啊,怎么了,朕还想睡会。”
这一小小无意之失让翎儿心中一潭春水泛起了涟漪,见宋廷禛抬手扶额,露出了精壮的肩颈,她突然有依偎他怀中的冲动。
但宋廷禛这句怎么了,倒是把荀翎儿问住了,喊他醒来本就无事,若要追究,大抵只是她想和他说几句话罢。
昨晚酒宴上宋廷禛忙着和宣平侯推杯换盏,叙旧抒情,完全视她于无物,亏了她特意梳洗打扮,竟然去了是做摆件儿的。
宋廷禛见她语噎,也不忍苛责,长臂一揽便将佳人锢于怀中,嗅着她好闻的乌丝,道“朕昨日与舅舅吃多了酒,来得晚了,莫怪朕。”
少年温热的语气,像极了冬日里一轮苒苒红日,将前夜未融尽的积雪染上一层暖光,便有碎雪被风吹落,也不过尔尔。
她起身,俯身望下他,少女与生俱来的羞涩令她难以将此时满心的欢喜宣之于口。
长发挽君心,君心随君意。
“臣妾未曾怪罪陛下,只是想唤陛下陪臣妾用个早膳罢了。”少女喃喃的说道。
闻言,未经男女情爱的宋廷禛不由一愣,他竟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几分娇嗔怜爱的意味。也罢,他原本就是要给荀家留一个温良无害的形象。
“好,朕陪你去。”
天波易谢,寸曙难留。
入宫以来的第一个十日终究是到了。
荀翎儿端坐在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