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妄山,高高的悬崖上,一块嶙峋的怪石,被人为雕刻成平坦的模样。
姜芜一袭青衣白纱,眼上覆着一层淡薄的纱带,身量纤婉,面容平静,似要与这满山遍野的青绿融合在一起。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端着一碗水,颠颠地跑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俨然一个小大人一般嗔怪道:“阿娘,你怎么又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你眼睛看不见,若是伤了自己叫元儿如何是好。”
听到儿子的声音,姜芜一笑,接过碗来,闻了一闻,发现不是酒,眉头一皱,语声也变得有些微厉色:“赵顷寒给你的不是桂花酿?”
姜芜的周身多了几分凛冽的寒意,那是从前做杀手时遗留下来的气质,即使是在面对亲儿子时也不曾消散。
姜元聪敏,觉察到娘亲的怒意,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语声也变得结巴起来:“不,阿爹……阿爹给的是酒……可是元儿……”
姜芜捏着的碗口已经有了裂痕,姜元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继续道:“元儿觉得酒对身体不好,就……就擅自换成了水。”
“呵。”姜芜听了,嘲讽似的一笑,浑身寒意丝毫未因为儿子的关心而消减半分,她一伸手,便准确无误地揪住了姜元的衣领,把这个小小的孩子揪了上前一大步,揪到自己的怀里来。
然后她俯下身子,阴寒地凑到姜元的耳边,轻声道:“元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姜元后退一步,躬身作揖:“回母亲大人,元儿不知。“
他面上恭恭敬敬,心中却泛起无限寒凉,自有记忆来,便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的温暖,娘亲对他爱搭不理,不管他怎么用功读书、恭谨孝顺,她还是始终带着几分敌意待他。
可明明,他们是亲母子。
姜芜站起来,走到悬崖边上,夏风忽然变得十分猛烈,吹得她的裙裾猎猎翻飞,头发也散乱四舞。
姜元怕她掉下去,急忙跟上。
只见姜芜仰头,似能视物,观摩着整个阴沉沉的天穹,而后又低下头,面对着山崖,喃喃道:“很多年前的今天,我十七岁,和你的父亲一起从这里跳了下去。”
姜元凑上前去,跟着往下看,山崖深不见底,只觉云雾在脚下缭绕。
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会死吗?他想。
“元儿。”姜芜突然又变得十分温柔,她摸摸姜元的脑袋,温声道,“你再回家,让你阿爹给你盛一碗桂花酿,拿来给阿娘,好吗?”
姜元这次不敢再违拗,答应一声,便往回走。
走了几步路,似有预感,他回过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七岁的姜元,只见一抹青灰色的身影,纵身一跃,消失在视线里。
那是他……那是和他,聚少离多,寡言薄幸的生身母亲。
“不要!”
姜元的眼泪喷涌而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疾步跑回去,趴在悬崖边上,只见自己的母亲在迅速地下坠,而她一直蒙眼的白纱,终于脱落下来,在空中,漫无目的地被风儿撕扯,似一缕苦苦挣扎的魂魄。
几只老雁飞来,在天空中盘旋。
姜元仰天长啸:“母亲——”
他没有母亲了。
2
姜元哭晕过去。
再次醒来,周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也暗了不少。
他用了些时间来回忆方才发生的事情,而后站起来,寞寞地,往家的方向走。
姜元的家也在山里,离悬崖不远,他没走一会儿就到了。
一个小院,周边种着几株桂树梨树和桃树,院子里养着鸡鸭和小狗,房子和栅栏都是用竹木做的。
姜元推开大门,只见油纸窗里银灯如豆,小狗懒洋洋地叫了一声,也许是闻出了他的气息,也许是压根不在乎是谁闯进来,倒是鸡笼和鸭笼里,数双黑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在暗处盯着他。
姜元走进屋里去,父亲赵顷寒正躬身立于药灶前磨着药粉。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赵顷寒待人和蔼,对他这个儿子也很关心,然而周身总有一股淡淡的疏离感,和姜芜很像,只不过一个是外放,一个是内敛。
他语声温和,给人的感觉却是淡淡的,仿佛他回不回来对他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却又让姜元感觉到他确确实实是在意着他的。
姜元张了张嘴,额角碎发上的一滴雨水缓慢地滑落下来。
赵顷寒放下捣药杵具,回头看儿子,眼眸漆黑不见底,如同深渊,眼角细纹微起。
窗外,雨势渐大。
一道惊雷凭空炸响。
“阿娘坠崖了。”姜元一咬牙,在打雷的那一瞬间说出了这话。
赵顷寒却是听懂了,窄袖下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面色却是平静如常,他闭了闭眼,似是早有预料,平静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就又继续捣药了。
姜元看着父亲重新背对着他,窗外的雨声逐渐匀称,令人恍若身处瀑布之中,安静的屋子里只有药杵与石碗碰撞的声音,他看着、听着,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没点灯,暗漆漆的,他却觉得疲惫又安稳,鞋都没脱,就躺倒在床榻上,盖着被子睡去了。
他才七岁,就没有娘亲了。
毕竟是个孩子,在睡梦中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音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两年前,他五岁的时候,姜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私塾接他下学。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