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夜,顺义城外营盘如海,犹如夜色下波涛起伏的潮水。
中军大帐的门帘被北风吹动,发出噗噗的闷响,大帐内灯火通明,两侧的火盆中燃着木炭,与帐外的严寒两重天地。
二十多个光溜溜的脑袋团坐一圈,脑袋转动间反射出帐内的火光,脑后留有铜钱大小的头发,结成的小辫拉在身体左侧,人人身形雄壮,脸上多有伤痕,虽然未见动作,大帐中却弥漫着一股杀戮气息。
上首并排坐着两人,右侧一人年纪约在四十,身体有些发福,此时眼皮耷拉着看着地面,左侧一人则年轻得多。
左侧那年青人扫视帐中一圈,眼睛最后在右侧中年人身上略微一停便又移开,伸手拢了一下肩上的皮袄后沉声开口道,“破墙子岭关城时颇多不顺,耽搁六七日,已误了些行程,现下合营一处,我与岳托贝勒虽分领左右翼,临行时大汗叮嘱遇事众议之,今日要定之后行止……”
他说罢转向右侧中年人,“请岳托贝勒先说。”
右侧的正是此次清军右翼统帅岳托,清军的左右翼是固定划分,右翼为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左翼为镶黄、正白、镶白、正蓝,行军布阵皆以此行动,但并无固定统帅,此次清军入边也没有明确指定统帅,由多尔衮任奉命大将军领左翼军,岳托为扬武大将军领右翼军,但多尔衮是和硕睿亲王,是大帐中爵位最高者,所以由他先说话。
“是岳托多罗贝勒。”岳托咳嗽了两声,耷拉的眼皮略微翻了一下,转向多尔衮时神态恭敬,“墙子岭是耽搁了六日,这关城据山而建,不打下关城,马匹、车架、火炮都入不了边,这关城不是那么好打的。天幸找到向导,分兵从小路翻山过去断了明国援兵来路,翻山这时候吴阿衡乘机带了几千兵进关城去,所以才耽搁这么几日。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右翼军先攻墙子岭,附近关口的兵马都来救墙子岭了,睿亲王才能不伤一兵一马过了青山口,也算这六日攻城拔寨的用处。”
岳托对多尔衮的开场白一番驳斥,多尔衮却并未动气。岳托原本是和硕成亲王,极受皇太极器重,皇太极逐步以行政权取代旗权,创设六部之时便任命岳托为兵部尚书。但之后在莽古尔泰事件中受到牵连,莽古济的两个女儿分别是豪格和岳托的福晋,豪格主动杀死了自己的福晋,而岳托没有杀死自己的大福晋。
皇太极当时不便发作,但随后找人指控岳托包庇莽古尔泰,召开议政大会定了他的死罪,然后皇太极又出面赦免他,岳托被连续处罚两次后变成了固山贝子,满洲丁口被分了一部分给硕托,兵部尚书的职务也没了,满腹怨气还只能感谢皇太极的不杀之恩,不断给皇太极写检讨反省,今年才又变成多罗贝勒。
岳托的爵位不高,地位风雨飘摇,不过如今仍是镶红旗的旗主,即便皇太极正在试图用蒙古和汉人牵制满洲权贵,但满洲八旗仍是满清的砥柱,大帐中二十多人,八旗的固山额真都在,却只有三个旗主,从实力上来看,岳托仍处于满清顶层。
多尔衮微微笑了一下道,“右翼军攻克墙子岭城,第一战就阵斩明国总督一员,刚入边就震慑明国兵马,自然是有用处的,正因如此,之后行止事关重大,还请扬武大将军先说意思。”
帐中其他光头都是八旗的高层领兵官,对两人言语冲突毫无反应,前排的副帅阿济格和杜度都在发呆,豪格则自顾自的拨弄身边的一盆炭火。
岳托仍耷拉着眼皮,不过多尔衮改称他为扬武大将军,算是给他平等对待,再开口时语气比方才温和一些,“既然睿亲王让说,那我就说说,照大汗方略,入边之后在京师之北休整兵马,待明国兵马齐聚好一鼓击灭,之后如何都方便。明国精兵尽在九边,这次两路援军,京师城北是卢总督所领宣大兵马,通州一股是高太监所领辽镇兵马,高太监这一伙都是辽镇拼凑,不是啥精兵,大汗定于九月十三启程牵制蓟辽两镇明军,临边的消息应已到明国京师,蓟镇、辽镇要防着后续有来,分散边墙各处,不会再有援兵来,此次的敌手就是卢总督的宣大兵马。”
“扬武大将军是说先聚歼宣大兵马再行南下?”
岳托摇摇头,“明援兵各部皆依城而列,不便聚歼,京师以北各城颇有备,亦在大汗定计之中,此外真定、保定、天津、山东兵马皆要往北来,咱们九月二十二扣关,至今已四十日,各兵该都到了。明国可用之兵已汇聚京师,正应避实击虚,径奔京师以南,攻无备州县。”
多尔衮转向下面拨弄炭火的豪格,“扬武大将军的意思是直奔京南,多罗贝勒觉着如何?”
豪格把树枝放下,他是帐中第三个旗主,虽然是皇太极的亲儿子,还是正蓝旗旗主,但比岳托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从肃亲王一路罚到了多罗贝勒,这次待遇还不如岳托,跟阿巴泰一起任左翼军的副帅。
“明国精兵皆聚于京师,尤以宣大兵马为多,此部离京师最近,今春在宣大沿边阻击我军亦是该部,宜引其离开城池聚歼,扬武大将军说的有理,只要攻南边无备州县,明国皇帝自然要派宣大兵马离城来救。”豪格抬头看着多尔衮,“但是往南要破那些州县便要分兵,辽镇一路是拼凑的杂兵,宣大一路却是精兵,各旗分开攻城,那宣大人马追来,一旗之力能否胜它?”
豪格的问题中,包含了本次入边最大的风险,就是分散劫掠之时万一遭遇明军主力,该部分兵可能遭受重创,那最后领兵官是要负责的。
所以多尔衮并不给出答案,而是朝着下面的一群光头脑袋道,“各旗的固山额真都在,你们一旗可胜得过宣大兵马?”
一个人影首先站起,“我这个旗可胜得过。”
众人抬头去看,却不是多尔衮的正白旗固山额真,而是正红旗的固山额真杜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