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就任于工部,此乃臣分内之事。”沈纳言诚惶诚恐。
“坊间传你胸怀大志,政有殊绩,美名我在长安都听说了。”她轻抚鬓边步摇,未语先笑,“阿耶复位不久,有你这样的贤臣,是我大唐之福。”
沈纳言没想到安乐公主召他前来会是这么一番说辞,一瞬间呆愕,惶惶不知所措:“臣不敢,臣生在大唐,为国尽忠乃是臣的本分。”
“你这意思,之前为则天皇帝效力,便做不得数了?”
“无论是武周还是大唐,臣之所系,唯百姓而已。”
好一个心向百姓。
“不敢?”安乐公主坐回火炉床上,似笑非笑道,“我怎么觉得,沈员外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呐。”
她以手撑额,斜倚隐囊,那张丰腴玉润的脸上,尽是咄咄逼人的气势。
沈纳言恍然大悟,一种迟来的恐惧开始蔓延在心头,他跪地叩首,浑身抖似筛糠:“臣愚昧……不知礼数,望公主恕罪……”
安乐公主拂衣而起:“你去见了左仆射,怎么,对我有意见,想去宰相那里告状,想弹劾我不成!”
沈纳言总算明白,自己赶上一场鸿门宴,怕是有去无回了。
“沈员外性情中人。”武延秀笑着去扶沈纳言,“裹儿,你何必跟一个外人置气。”
沈纳言是外人,从来都不属于韦后、武三思、相王、太平公主任何一党,他在朝中无权无势,安乐公主想要弄死他,根本无需任何借口。
在这短暂的思索之间,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被贬,被斩,被人暗杀秘密扔进高阳原乱葬岗……
但他一人死不足惜,就怕连累了家里的孤女寡母,被人发卖,沦为官奴。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濒死前仍在做着最后挣扎:“臣见流民涌入长安,当街阻拦宰相,模样落魄实在可怜,故想求见韦仆射,希望他能上奏疏谏,能将百姓妥善安置。”
“你可怜那群百姓,倒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安乐公主烦躁地皱起眉头,意有所指道,“朝中官吏何其之多,为何旁人没有插手,就你非要与我作对。”
朝中官吏何其之多……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臣、臣有罪……臣不该,臣之过错,错在己身,与家中妻女无关,望公主海涵,莫要牵连她们。”沈纳言抖抖簌簌,泣不成声,声不成调。
武延秀眉梢轻挑,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沈员外,何至于此。”
安乐公主鄙夷地看他一眼,任由沈纳言跪着,默然转身离去。
“阿武,替我拟一道敕书。”
武延秀微笑,追随安乐公主脚步离开。
沈纳言在殿内跪了两个时辰,看夕阳在郿邬青砖地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自西向东一寸一寸游移,就如他短暂的余生,转瞬即逝。
安乐公主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起身,等到快要撑不住时,身后终于传来细微裙裾曳地的声音。
侍女走来,居高临下,传达了公主的命令。
只四字。
回府静候。
他只好告辞,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一双腿跪得已经没了知觉,他扶墙艰难退出公主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夜无月,星辰亦随之隐去。
宵禁在外,遇到武侯免不得要一顿笞打。
沈纳言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在被武侯打死和被安乐公主的人秘密处死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横竖都是死,眼下他只想回府,趁此机会,最后再陪一陪家人。
明日……
若还有明日的话。
……
安乐公主连夜进宫,得知李显人在蓬莱殿,等不及宫人通报,迈步径直闯入。
韦后与武三思正坐在榻前玩着双陆,李显浑不在意,煞有介事地帮二人计算输赢的筹码。
“阿耶!”安乐公主挨坐在李显身边,抱住他的手臂,如幼时那般卖俏撒娇,“我拟了一份敕书,请阿耶在上面签个字。”
李显脸上浮起宠溺之色,笑问:“漏夜进宫,难得你还跑一趟,何人有此殊荣,让你等不及天明也要过来为他求官?”
“这次不为求官。”安乐公主仰望着他,鬓边步摇金片闪烁,在她脸上垂下浅浅阴影,“是我府上一个差吏,仗势横行,欺男霸女,我实在忍不了了,欲处决了他。”
“是收监入狱,还是直接交给大理寺提审。”
“自然是贬官了,贬得越远越好,把他妻儿幼女都绑来宫里做侍婢。”
“好好好,拿来让朕瞧瞧。”李显来了兴趣,命人铺纸研墨,接过女儿手里的敕书,刚要览阅。
安乐公主抢过敕书,掩其正文,不让李显窥见里头分毫:“以前我拟敕书,阿耶可从来没看过里面的内容,怎么今日当着阿娘和梁王的面,就不信任裹儿了。”
李显笑着依她,果真连看都不看,提笔在敕书上写下一个“可”字。
“那便依裹儿吧。”
安乐公主心满意足,搂着李显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陪着韦后与武三思下完最后一局双陆,待到人定时分,方才出宫回府。
长史远远迎来,安乐公主把帝王手敕抛给他:“早点把人打发走,眼不见为净。”
此敕书经武延秀之手递到安乐公主手中,又经安乐公主之手呈于圣人李显案前,而它最终的归宿,是送沈纳言去往崖州。
次日,召令下达,工部员外郎沈纳言被贬崖州,妻女仆婢皆充入后宫为奴。
押送罪臣的犊车悄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