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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来回造访着朝歌,日复一日。人们在连续的时间里不可回头,被“此刻”送往此刻,没有什么分别,但总能在某一个瞬间发觉脱离枯燥的那个转变,比如五月剔去了四月的雨水,下执后还能见到残阳尽归途;比如偶尔去龙德殿述职时,叠峦春红换了翠湖色的淡妆,沁人心脾;比如近日总听不到玉环轻撞甲衣时的叮当声,当是又为他的大哥四处搜罗独特的生辰礼了;比如……
比如,崇应恩第一次见到了伯邑考,披着霞光织的衣裳,笑问崇应恩,姬发是否有在书信里骗他,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同他共赏西岐的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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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崇应彪打晕殷郊后,崇应恩与姬发见面次数越发少,不过殷郊没去莽撞找苏妲己的麻烦,她便也安心了些。她们如今处境微妙,殷寿威胁在前,崇侯虎被杀与姬昌被关押在后,他们需要避嫌一二,才好稳住多疑的殷寿一时。
崇应恩去往龙德殿时,总会不经意间多看两眼威武矗立的饕餮巨像。眦目虎齿,狰狞狂傲,似能吞没万物,横行九州,崇应恩却并不如小时候那样觉得恐怖。她在想,号称凶猛暴狂的神兽,如何混成了比她还不如的俘虏,日日锁在风雨日晒里,动也动不得,谁也没问过它们的愿意,便替它们做了守卫殷商王室的主。有时崇应恩在撤去悲悯一瞬的眼神后,抬眼就见到姬发肃守殿前,望远的眼神岿然不动,像蛰伏在林深处的虎豹,是殷寿最为得力的将领。崇应恩前去的脚步也不曾有过停留,奔赴向大殿中央,步步坚定,为殷寿带来焚台修建的吉讯,她当是殷寿信服于天下人的载体。
殷寿问过奴隶死了多少,新征多少,北边送来的灰石折了几石,西边贡运木料的队伍还有几日抵达,便嘱咐崇应恩严加审度,不可懈怠,再不提加快进度等类的话。崇应恩拜退殷寿,走出大殿,深吸一口气,想要闻到一点与焚台处的乌烟瘴气截然不同的沙土味,意外地听到了身旁人同样不算平缓的呼吸声。听觉倒是比嗅觉更符合人类的习惯,崇应恩反应过来时已经下了第一阶玉阶,但早已随之律动过百千次的吐息节奏能伴随着她跨过前方宽渺的路。
姬发的目光勾勒那道离去的身影,从完整到模糊,他必须为虚无的小点补充记忆里的细节,枯燥压抑的心才能被暖意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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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崇应彪去找姐姐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每次都兴冲冲地告诉崇应恩,他又想到了解救西伯侯的方法,可每一个都被崇应恩指出了漏洞。崇应彪很失落,高扬的脊背会不自觉地松下来一些,长开的三角眼落成细狭的形状,倒和崇应恩更像姐弟了。不过他很快就会恢复天不怕地不怕的情绪,安慰姐姐别着急后主动去煮面,还会问她明日有没有什么话想让他带给姬发。崇应恩从来没有拒绝过,但叫他带的无非也就是万事小心、莫要担心之类老生常谈的话,崇应彪却很高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带到,我还会监督那小子按时吃饭休息,不让他坏事。
崇应恩笑着拍他脑袋,让他赶紧回去,别耽误自己按时休息。
其实她知晓,崇应彪还是在为杀了崇侯虎而愧疚,是想补偿,补偿她也补偿自己。
救出姬昌是他解脱的希望。
就这么愧疚着,补偿着,呼吸交融着,崇应恩在有风的五月见到了伯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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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邑考当真如姬发所描述的那般,冠束映晖,广袖黄袍拢不住卓然华姿,偏这贵公子的装扮下,黑曜石敛了玉面,纯净得比浓绿养大的小鹿还要明亮。他淡然,他高贵,他平和,他热烈,他在笑,却不总是笑,他不笑姬发见到他时激动的踉跄,他不笑雪龙驹甩起的尾巴糊住姬发咧开的嘴。他在笑,却不单单地笑,他也会眯起眼眸,也会露出牙齿,他还有好看的梨涡,他和姬发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他在笑,却不只是笑,他顺着姬发的手看向崇应恩时,眼睛里有她自觉承受不住的嘱托,然后向她轻点头,又绽出美好如春雨的温柔,同他身后手脚并用抱住雪龙驹的姬发一道与她挥手,唤她来共庆自己的生辰。
晚霞毫不吝啬对他们的偏爱,周旁的绿草地竟也化成清湖,倒影层叠着水波的天空,崇应恩看呆了,她走向浓墨重彩的天籁。
“小恩,这便是我大哥,还有这个就是我同你说的雪龙驹,大哥说它们认得从朝歌回西岐的路……”姬发的眼睛在她与伯邑考间不断游动,舍不得有一秒没有看见这两个他最爱的人。
另一匹雪龙驹似能通灵性般,哒哒走来,鼻子轻推崇应恩的肩膀,打断她朝伯邑考行礼的动作。
“看来她也很喜欢你。”伯邑考拉着缰绳,宽厚的手细细抚过雪白的马背,雪龙驹在他的触摸下忘了形,右前蹄抬离草地,屈在野花茸上,微微晃着,奏出沙沙的音律。
“我就说过吧,没有人会不喜欢小恩。”姬发本成熟的声线此时软得像个孩子。
他终于愿意放开雪龙驹的脖子,下了马,走到崇应恩旁,毫不避讳地搂住她,倾在她身上,和她说,我大哥来了,便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过些时日,我们便和他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伯邑考无奈地看着弟弟笑,揉捏他的后颈,却是看着崇应恩道,是啊,到时便让姬发带你一同回西岐。他给我写信时常常提起你,说你哪里都好,他当真没有骗我,你真的愿意去西岐生活么?
姬发抢了崇应恩的话头,嘟着嘴说当然啊,小恩很久之前就答应过我不会和我分开的。
崇应恩在伯邑考明明是坦荡如砥的眼神中久违地红了脸,只敢盯着地面,揪着姬发抱住她的衣袖说是,声若蚊呐。
伯邑考笑声如秋帘未歇,淅淅沥沥地洒落在崇应恩的心里,叫她第一次深刻地看到了一种名为兄长的弧度。曾经她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