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高台,山林水泽渐渐远去,苍天邈远,众山皆小,极目远眺,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令人不禁只觉宇内之中,仅余一人,君临天下。
廊道中,婀娜多姿的宫人们鱼贯而行,楚乐南音在云气中缭绕,如楚水缠绵蜿蜒。
高台阶梯层层叠叠,星河登阶,走了半日还未登顶。涂山衡问道:“楚子在宫内么?”
星河看着腰肢纤细如弱柳扶风的宫人们,说道:“并未,他如今屯兵乾溪,玩乐正酣,作乾溪之台,立百仞之高,欲登浮云窥天文。除了章华宫,楚地境内大大小小的高台离宫数不胜数。熊虔奢靡,每至一处都要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为游玩赏乐建造华美宫殿。”
涂山衡:“我们既是来斩楚子的,他不在此处,为何还要于此停留?”
星河回头笑说:“来看看这江南之梦③的天下第一台,到底如何奢华美丽。”说着,星河右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眺望远方山水,“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多美丽的江南之梦啊。”
涂山衡:“楚子未斩,你留在这座由民脂民膏堆积而成的宫殿游玩,与楚子何异?”
星河:“你不记得我们之前经过九冈山时,顺手斩的那只山精了?”
涂山衡模糊忆起,二人初入凡间时,星河悠哉悠哉地乘着玄云,路过九冈山,顺手斩了只山中精怪。因斩山精的过程如顺手折了枝路边野花般轻松简单,故而此事给他留下的印象甚至不如他们在山下遇到一位乘牛车的中年人来得深刻。
那位中年人乘着牛车,穿行在山间,时而高问:“天为何物?”
星河乘赤豹从那人身边呼啸而过:“天者,清清者也。”
中年人:“何谓清清?”
星河:“清清是清清。”
中年人:“清者穷尽处为何物?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星河:“列星在上,黄土在下,我且问你,天下在何处?天地之问,自古有之,求道者不可计数,答案只在你的眼中,你见之甚少,疑问却多,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人之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而天道无穷,清者并无穷尽处,何曾有物?”
中年人立于牛车之上,若有所思。星河所乘的赤豹呼啸一声,没入林间。
如今涂山衡听她提起九冈山之事,才隐约发觉那山精可能并非寻常精怪。
涂山衡:“那山精与楚子有关?”
星河:“然。三年前,熊虔诱杀蔡侯,以蔡侯之子祭祀九冈山之神。我当是什么神,原是一只山精。祭祀时,五牲不相为用,况用诸侯乎④?此后,那山精与楚子气运相连,楚子猖狂暴虐,却能享用福泽,皆赖于此。我斩山精,楚子气衰,必不久长。”
涂山衡:“所以他现下时日无多?那为何不干脆斩首算了。”
星河:“阿衡,有时一点萍末微风也能吹拂千里,引起骇浪惊涛,这便是所谓的天道承负,因果无穷。故而神灵对人世的干预,要慎之又慎。楚子此后际遇,不在我,在民心。若民心向他,山精虽亡,他仍可享百年盛世,若民心不在,无山精护佑,自然不日当亡。楚国未来如何,掌握在楚人自己手中,你且等一等。”
星河说罢,目光掠过脚下的山川与云雾,挥袖,继续一步步踏上石阶,向着光华璀璨的宫室而去。
一旁的台阶上有宫人抚着胸口,撑着石阶,仰头喘息。此台之高,登台之人竟需在半途歇息三次才能登上,楚民又称其为三休台。
涂山衡笑哼了一声:“不过百丈石阶,凡人真是羸弱。”
因二人身形隐去,凡人看不见他们。星河侧头看了一下:“我看他是气虚无力。”
涂山衡看了她一眼,星河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饿的。”
那在一旁歇息的宫人,面色黑黄,两颊凹陷,眼眶下厚厚一圈青黑,身量瘦窄,一幅皮包骨的模样,腰间还紧紧捆了一圈腰带,更勒得纤腰细如柳枝,微风一吹便能折断。
涂山衡想起一路上的贫苦百姓,又看见这一副饿了多日模样的宫人,不免问道:“我看这里气候尚好,你也未降天惩,不该是灾年,怎么民众食不果腹,宫人也饿如枯骨?”
星河:“楚子好奢,营建宫台,取民脂,尽锱铢。然宫中钟鼓馔玉,玉盘珍馐,再饿也饿不着宫人,怕不是没得吃,是不想吃。”
涂山衡不解其意,眼见快要饿死,却说是不愿吃饭,实在可怪。
星河不再看那宫人,继续向上走去,终于登上高台。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上可拂云,下可抚波。幽兰白芷芬芳扑鼻,佳花美木列植交阴。
荆楚多乔木,苍林如海。故而宫殿主体由厚实粗壮的木质累成,墙面横梁皆被漆成朱红色,上有浮雕,纹路繁复精细,百转千回。
殿前立着赤色华表,为粗壮的圆木所制,需十人才能环抱。星河抚上柱身,识海深处听见了一声沧桑的叹息。这是一株活了千年的古木,在山林深处肆意生长,刚刚生出灵识,一朝遇楚人开荒,便横遭灾祸,被伐来做这华美宫室的一根华表。
梁柱间萦绕着编钟凝重幽玄的声响,星河走过廊道,迈入宫室。乌发如云的舞姬正在排练楚舞,长袖细腰,舞姿飒沓,时仰时俯,修袖飞扬,满室馨香,暖风融融。
柔情缭乱的歌舞如高台下的湘江水,浸得人骨酥魂销。
日升月落,歌舞彻夜,星河随着鼓点转圈,裙摆如花朵盛放,乌发四散在身后,忍不住笑起来:“舞乐醉人,我尚不知天明,况楚子乎?”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走到涂山衡身边,吸了吸鼻子,说道:“呀,好香。这宫内焚的什么香,未见烟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