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皱缩的手掌覆在桌案上:“你想说什么?”
“我听说过一件有趣的事,不知道可否在师父这里得到求证,当日阮大人喜爱此茶香气内敛,喉韵悠久,但我祖父却以为如此冲泡难以出色,茶性刁钻。可是真的吗?”
卫绾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你行文善用譬喻,出语机警,既然今天不是论茶,就不要绕弯子了吧?”
“师父曾经师从两位大人,自然知道为什么才华不相上下的两人,会是全然不同的结局,我并不是以何家后人自居自傲,但我相信师父一定不是想走阮大人的老路吧?”
虞慎听她如此与卫绾说话,连他都不免锁眉。
卫绾面色沉沉。
“‘恇怯平庸’,师父您,果真是这样跟陛下言及太子的吗?”
她眼睛亮晶晶的,当她跽坐,略带着俯视盯着师父卫绾时,虞慎发现师父看着她的眼睛,竟出神了。
“师父博冠古今,自然知道前代之中,远有二世而亡,近有戾太子之冤,皆是自储位而乱生。当然师父更知道,自上代起,三公之位,鲜少荣休。”
此言一出,带了明显的威胁意味。
卫绾在桌上的双手成拳:“是你父亲,让你来警醒我的吗?”
“看来师父不仅不了解我父亲的为人,还不了解陛下。”何夕撤回她前倾的上半身,恢复到那恭敬的坐姿,开始用手摩挲着脚边的茶壶盖子,“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围绕储位的争斗,向来是最消耗、最持久,同时也最致乱的争斗。陛下正因如此,才谨慎考虑姻亲以巩固储君之位。可是师父却选择忽略陛下的一片苦心。既然您口口声声称忠,那请师父体谅陛下吧,他未必不知太子如何,毕竟,姑且不论太子真正才干何如,当今朝中可还有完全符合师父期待的皇子吗?”
“或者说,师父不有意于皇子,而是更青睐某位皇叔?”
这是大逆之言,是居心叵测的揣度。
但卫绾只是吃惊,而没有慌乱。因为他面前的女子以一种沉静的态度,规规矩矩把双手叠放在膝头,望着他。
她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她并无歹意,只是提醒。
“我知道了。”
他将酒浅浅含在嘴里,浓醇的香气“嗞啦”一下在口中扩散开来,辣意在他舌尖蹦跳、打转,但他还是不慌不忙把酒分很多次喝完,看着盏底慢慢浮显出来的卧鹿的图案。
天一亮,空气便开始流动,渐渐抹去夜里的鬼气森森,风里传来更多人们哭泣的声音。
虞慎又给自己倒满一盏酒。
真不该啊,这种时候喝酒。可他实在不知作何排遣。
卫绾的灵柩从城门出来。
有雨点打在引魂竹旌上。
后面乌泱泱跟着的是卫家后人,还有他曾经的诸多弟子门人。
他应该去给师父送灵,他来这儿正是为此,可是前日卫家人的唾面叫他没办法腆脸上前。
虞慎一回来就听说了。
卫绾是被人给毒死的。
但是,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又神色如常,七窍洁净,仿佛只是睡过去了一样。
她提醒过他。只有虞慎亲眼见过,她提醒过他。她决计是一番好意。
可是眼下他看见她一身素白端坐在必经之路旁,他看见她,还有她身畔那个红袍将军。
虞慎觉得攫心之痛更进一层。
看见卫绾的灵柩沿途而来,她站起身,跪了下去。
她给他磕了三个头。
当然也迎来卫家后人的冷啐与冷脸,但她丝毫不在意。
当她再度站起来,只是神色凄然地望着漫天飞舞的引路圈纸。
卫绾终究是越界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他捏着酒盏,他很想站起来,跑过去,把她脸上的雨水擦掉。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红袍将军搀扶住她,将她沾湿了贴在脸颊上几缕头发顺到耳后。
三十多个弟子执纬唱挽,跟着灵车后的挽郎呜呼哀哉的曲调,尤其在这原野之上,那呜呜的声音,伴随着卫家后人的哭泣,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