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母亲温柔悲伤的目光在旁边,想必会轻松许多。
可母亲为何要温柔、要体贴呢?
崔氏生了一双含情眸、狐狸眼,她向来觉得不庄重,故而眼睛总是半垂着,与人目光对视片刻便躲闪开,如此便显出局促和慌乱来。
“娘,我没事。”顾云山道。
崔氏松了口气。
哪怕女儿悖逆她视若支柱的夫君,崔氏也没有任何指责,只将食盒递过去,音色轻柔:“芸儿,饿坏没有?趁你爹没回来,快吃吧。”
顾云山几日沉浸女书,如今方才觉出饿来,她堪称狼吞虎咽,风度无存。
崔氏见女儿快吃完了,方才问道:“芸儿,你写的是什么?”
她没有偷窥的毛病,尊重女儿的小兴趣;然而仆从的话,还有方才女儿的异样终究让她多心。
顾云山低头一看,是系统提供的草稿纸,上面有凌乱的女书。还有两句打油诗,是顾云山骂人的话。
“我完善的文字,是之前从古籍中学来的,”顾云山坦诚道,“可以教您。”
崔氏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消化这件堪称震撼的事。
自创文字?
还要教自己?
迥异于青楼姑娘们的惊讶和自嘲,不同寻常地,崔氏眼中竟逐渐浮现出恐惧来。
她甚至在轻轻发抖。
恍惚间她想到自己少时的经历:升起对书籍的好奇,随后被父兄斥责,然后是冰冷的巴掌、坚实的长棍棒……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东西不该你学!”
从此她再不敢多看。
顾云山却轻轻握住她的手:“您说了,父亲还未归家,我简单教您几个字,就当您与我的秘密。”
恐惧之下,顾云山看得见崔氏眼中深藏的渴望,那点渴望像白日流萤,略显黯淡;又似风中残烛,极易熄灭。
是对读书习字的渴望。
渴望被压抑太久,只需要一点火星子,就能燎原。
掌心传来的温暖给了崔氏某种勇气。
这个胆小谨慎了小半辈子的女人,手颤抖了一下。
到底没有从女儿掌中抽出来。
既然是女儿自创的东西,试一试,也没什么的吧?她这样说服自己。
崔氏唯独不敢承认,是她自己想学,并且不只“试一试”,她想学很多很多。
顾云山未料得如此轻易,原本已准备好忽悠青楼女子那套话术,现下她又犯了难。
顾明远不知何时便会归家,时间太紧,该教哪几个字呢?
触及崔氏躲闪的视线,顾云山忽而有了想法。
崔氏,他们都只记得她姓崔。
她可以是县令正妻,是顾大公子的母亲,唯独不是她自己。
她的面目朦胧,她是丈夫的陪衬,作为“某某氏”出现,存在被隐去。
崔氏,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何名?
女书笔锋锐利,如风似刀,仿佛压抑许久的灵魂尖叫着发泄。
“崔、柔、柔。”
提笔。
落下。
一气呵成。
这个名字想必取时未走心,可顾云山念得很认真,一字一顿,郑重无比。
崔柔柔学得很认真,她其实很聪明,看了三遍就记住自己名字的写法。不再年少的妇人望着自己的名字,望着那些陌生的字符,莫名喉头一哽。
下一瞬,崔柔柔忽地背过身去。
潸然泪下。
她竭力平复着自己涌现的情绪,嗓音颤抖着,方才下定决心出声。
“你是个好姑娘。”崔柔柔那双多情的眸子望着顾云山。
顾云山察觉到某种异样。
下一句话如惊雷乍响——“你不是我女儿,我知道的。”
泣不成声。
崔柔柔忍了太久。
怀疑开始得很简单。她的女儿不敢那样放肆,流连青楼以彰反抗;更没有顶撞顾明远的勇气,她十六年人生都在忍,忍过幼年时的凄苦,忍过科举,没有忍过生父的鄙夷。
她的女儿也没有创造文字的天赋,她随波逐流,一生别无选择。
然而她爱她。
她真的很想她,所以忍不住违抗丈夫的命令,就为了看看女儿那张熟悉的脸。
可她……她实在是撑不住了。这样惊奇的事,这样令人心碎的真相,她要找个能信赖的出口倾泻。
顾云山一惊。
他人口中懦弱的愚妇,却是最敏锐的人。不,或许她只是足够了解自己的女儿。
顾云山沉默半晌。“我有她的记忆”。
这便是默认了。
崔柔柔沉默了很久,久到顾云山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妇人却流下方才隐去的眼泪。
“人间太苦,但是、但是……”
崔柔柔笑得并不好看,“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她活着呀。”
命若草芥,贱如蜉蝣,她想的仍旧是:芸儿,娘想你活下来。
你来这人间,遍历不公与苦楚,可你也该走一走,看一看呀。
对不起,是娘没有护好你。
崔柔柔忽然对顾云山道:“谢谢。”谢谢你愿意教我习字,谢谢你愿意听我诉说,也谢谢……你让我总觉得,我的芸儿还活着。
*
科举要准备,母亲在求情,人不能关一辈子,县令纵然万般不愿,还是放了顾云山出门。
只是他定下条件,必须背完书再出去,还不能迟于亥时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