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做这个梦。
这昏暗的大厅,倒在地上又化为碧色光点消失的鲛人,那个身着红衣伏地痛哭的人,又再一次抓起那把水剑,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游光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抓不住那把水剑,拉不住那个人的手臂,无法阻止她把它举起来。
不管是那倒地消散的人,还是那举着水剑的人,他们的脸孔都模糊不清,唯有一个人,在这扭曲荒诞、旋转模糊的梦中是清晰的。
游光转回头去,又一次看到他的面容。
这是她无比熟悉的脸,时影的脸,可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到过这种哀伤、痛苦、心碎和绝望到无法呼吸的表情。
游光无法自制的流泪,她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她又一次扑过去,她的手再次从那把水剑中穿过,从时影的身体中穿过。她看到血从他的心口涌出,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看到他颤抖着手,将什么东西戴到那个,将他一剑穿心的人头上,看到血色从他的唇间退去,他挣扎着张开的双眼无力地合拢,眼中酝藏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他,又一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张创世神穷尽所能才雕刻出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这扭曲、荒诞、模糊的梦境,突然间,第一次变得清晰起来,游光看清了这片地面周围装饰的珊瑚,潺潺的流水,甚至时影脸旁地面上的花纹。
她扭过头,第一次看清了那个,跪在时影身旁痛哭的红衣的人,“是你!居然是你…你为什么…”,她看着哭泣着的朱颜,无意识地重复了她在梦中听过无数次的话,“是你杀死了我的时影!是你!”
这梦境中,游光脚下的地面仿佛也开始震颤起来,环绕的流水开始翻涌,逐渐淹没了游光的脚,泪水从悲痛战栗的鲛人女子的脸上滑落,跌入水中,凝成五彩的明珠。跪在时影身边正在出神的红衣的人,仿佛也注意到了周边的异状。
地面的震动变强了,连四周墙壁上装饰的宫灯都摇晃起来,海水好像沸腾一般,却在时影的身周止住,游光凝视着那跪在时影身侧,慌乱地四处扫视的人,“你杀了我的时影,为什么还活着呢?你们为什么还活着呢?空桑、海国、这个云荒还存在做什么?”,黑色的龙纹从她的脖颈攀援而出,不断蔓延,直至脸侧。
这梦中的世界突然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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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
北冕帝十六年,归邪耀于空。
是夜,帝宠姬鲛人秋水,欲以身陷帝世子而未果。
群臣请下鲛人于廷尉,帝震怒,言及废立,群臣惊惶,物议沸腾,甚嚣尘上。
时值鲛人叛军作乱,讹言“海皇归来”。
总督白祁平叛而欲尽屠叶城鲛人,鲛人秋水谢罪自裁于帝前。
帝赦叶城,遣世子时影入九嶷山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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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冕帝十九年,嘉兰城郊。
昏暗的地下室中,一个身穿白色窄袖袍的少年,踏着地面上浅浅的污水,缓缓走着。他掌心上悬空漂浮的火球,照亮了四周邪异诡谲的标本、陈设和装饰。
他身后一个肩披羽毛装饰的少年踮着脚,在污水中一步一跳地跟着,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真没想到啊,小影子,这奇珍馆居然还能跟海国军扯上关系,嘉兰皇城的空桑贵族,跟海国军通同一气,你们空桑真的是...”
他说着,碰了碰旁边翻倒的巨大怪鱼的标本:“这是什么丑东西,老夫可不吃这么丑的鱼。”
他嫌恶地甩了甩手,转回头来继续念叨:“小影子,你说这归邪星升起三年来,大司命一时算出海皇在叶城,一时又在嘉兰,难道这海皇像老夫一样,长了翅膀,会飞不成?”
他碎碎念着,就发现前方托着火球的少年停了下来。
白衣的少年停在一个傀儡人偶面前。
这个人偶做得极精细,约有半人高,阖着眼睛,四肢关节处都接着细细的引线,连每个手指的关节上都有。它穿着华丽繁复的衣服,头发浓密,眉毛和睫毛纤毫毕现。如果不是被人随手扔在角落里,关节扭曲,引线缠绕着卷成一团,单看脸,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醒过来”一样。
它长着一张未分化的鲛人孩童的脸,看上去澄静又美丽,火光映射在这张脸上,仿佛橙色的朝阳,穿透浅海淡蓝的海水,碎成片片金色的波浪一样。
肩披羽毛的少年忍不住上前碰了一下它的脸:“不对吧...”,又伸手探试它的鼻息,这时人偶的睫毛抖了一下,碰到了他的手,少年大叫了一声:“小影子!它...它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