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衡阳披了件簇新的氅衣,笔直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下,抬手轻轻接住空中飘落的雪花,看着它落在自己掌心,渐渐消融,消逝,消失。
北风呼呼作响,如尖刀割面,庭院里一片雪白,抬眼处树梢上,瓦檐上已积了厚厚一层。
天地间白茫茫,她却像只幽灵。
侍女萤灯抱着手炉朝她缓缓走近,循着她目光回望一眼,“夫人,外头凉,快些回屋吧……”
“萤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她呆呆望着飘飞的雪花,连鞋帕湿了,都不曾察觉。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察觉。
萤灯稍稍一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沉声道,“知道,是小侯爷的忌日……”
三年了,三年前,她去边关接他的尸身回城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雪。
“冀州陆照枝,骁勇善战,杀敌有功,朕悲痛欲绝……追封哀敬,三军缟素,举国同哀。”
谁曾想,头七未过,皇上便命禁军将侯府上下包围地水泄不通。侯府上下三百多人,被流放到寸草不生的凄凉地。
而她在去往大理寺喊冤的路上,因为体力不支,昏厥在半路。
醒来的时候,她身边坐着一人,是当今的肃王赵怀英。
她十岁时就认得赵怀英,彼时父亲正兼任太子太傅,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若不是半路杀出的陆照枝,他们就能长厢厮守了。
“这是他最后留给你的。”赵怀英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绢帕,上头字迹殷红,歪歪扭扭,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她的哭声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渐渐平息。
她想起刚刚嫁给陆照枝,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休书。她想要,他却死活不肯给。再后来,她也没那么想要了……
可现在,它却来了。
她抬头看了眼赵怀英,对方面露惋惜,长叹一口气,“陆照枝里应外合,通敌叛国,这也是我想不到的。”
是啊!她也想不到,陆照枝有什么样的理由。他不爱习武,更不爱打仗,此次出征也是今上劝了再劝,甚至不惜以天命起誓。
大周和大燕两国息战数年,今上也说了,这场战无非是为了向大燕展现雄厚的国力,以安民心,让对方好投鼠忌器。
“陆照枝他犯下的是灭九族的死罪,父皇念他旧日平乱有功,侯府中人以及有牵连者,活罪虽免死罪难逃,可即便是这样,你爹爹你阿娘,还有你年幼的弟弟,能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吗?”
她胸口一阵隐隐裂痛,紧紧地抓着帕子,任由血腥味冲鼻而来。
“你我自小一块长大,情谊不同旁人。我赵怀英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你,”他满眼心疼,用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为今之计,唯有我同父皇求请,迎你入侯府,才能保你们周全。”
她双眸含泪,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他肃王已有正妃,自己带罪之身,即便他肃王肯,岂能连累他人?
“放心吧,父皇相信邹家是清白的,可你到底也是他夫人,即便想为邹家开脱,也该有个托词来堵住群臣的悠悠众口。”
赵怀英说得不无道理,可到底她与陆照枝结为夫妻,丈夫尸骨未寒,她就头也不回地改嫁?即便换来邹家周全,爹爹和阿娘又该如何抬头?
“这么做不过是权宜之计,”赵怀英猜到了她的心思,安抚道,“留得青山在。”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若觉得为难,我再想想旁的法子。”
“不要觉得亏欠。”
赵怀英前脚刚走,她整个人从塌上涌了起来,躬身扑倒在床边,呕出一口鲜血。
此刻,她才觉得,心口舒缓了些。
萤灯见状吓得脸色发白,抱住着,替她轻轻顺着后背。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陆照枝那张被人割成碎片的脸,跟她说,‘衡阳,我好疼!’
“小姐!奴婢相信小侯爷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不会这么做的。小姐一定要保重身体,将来才可以为他申冤!”
这句话,点到了心坎上。行将枯木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缓缓靠坐在床沿,随即伸手摸了摸小腹。
出征前,陆照枝就已知晓她怀了身孕,用耳朵轻轻贴过肚子,开心地喊着,“我要当爹爹了!”
一个企盼着能早日平安回来,当爹爹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异心,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新婚之夜,她看着眼前人,努力忘记心中悲痛,挤出一个微笑,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他抓住她的手,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尖,“你终于是我赵怀英的人了……”
原本也该是他的人,要不是陆照枝,哪里叫她迟来了这么多年?
她双眼紧闭,两手死死抓着床幔,记忆中那张破碎的脸顷刻间变得明朗起来。
酒意上涌,他举动有些鲁莽,疼得她险些受不住,却没有半分要停手的意思。
“陆照枝!”她轻唤,宛若一场噩梦。
刚刚都已经看清他的脸了,怎么就不见了?
身上人没了动静,微弱的烛光中,赵怀英收整了一下衣衫,仍旧是微微叹气,柔声道,“我不会逼你做不愿的事。”
心像被什么给刺痛了。相隔十二载,他还是记忆里那个温良和善的人。
赵怀英起身,背对她,凉白色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他清瘦的身姿越发显得孤单。
“当年的我,应该勇敢一点的……”
只要勇敢一点,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去了侯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