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征和十三年。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阴晴说变就变,从碧空万里到大雨滂沱都只是寻常,前不久竟然还下起了冰粒子,冷得就跟寒冬腊月似的。
好在那冰粒子下得零零碎碎,落地时也只有米粒儿大小,倒是不影响地里的庄稼长得茂盛。
国朝初立,天下承平拢共也才十来年,却年年都是风调雨顺,谁人不说新帝乃是真正的天命之子,百姓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不像几十年前,兵荒马乱的,逆军和外族轮番屠戮,普通人活得比猪狗蝼蚁都不如!
柳溪村地处江州嘉陵府茂荣县,因地理位置十分偏南,所以未受战火如何波及,原本只是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如今丁口却足足翻了一倍,其中有超过一半的村民都是战乱时逃来避祸,后来又安家于此的外乡人。
柳溪村东边有户顾姓人家,当家人顾华斌逃难至此时只孤身一人,娶了跟他同样境遇的孤女何红玉为妻。
两人相互扶持,风雨同行,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共同养育了三个儿子,子又生孙,一大家子十几口同住在一座青砖黑瓦四合院内,热热闹闹,也算是人丁兴旺。
顾华斌过往成谜,阅历和见识却都不似普通农人。
彼时正值天下大乱,新帝都还未称王起事呢,顾华斌不想着俭省度日,竟舍得花费钱财,削尖了脑袋将长子顾端文送去镇上的私塾里读书!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番未雨绸缪,待到天下大定时,新帝加开恩科,年满二十五岁的顾端文厚积薄发,一举考中了院试案首,又在八月乡试的时候考中了江州解元,实乃风光无限。
只可惜天妒英才,顾端文辞别父母妻儿,在前往京城参加春闱的路上,被抢劫的水匪害死了。
顾端文发妻赵氏正身怀六甲,惊闻噩耗悲痛欲绝,早产生下一名男婴后,没过半年就抑郁而亡。
顾华斌夫妻爱屋及乌,再加上怜惜稚儿无父母疼宠,因此对顾端文名下的两个孙子极其偏爱。
长孙顾清晏今年十七岁,乃芝兰玉树一读书郎,天资聪颖,才思通透,颇有其父之风采。
早产的孙子叫顾清景,小名猫儿,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岁,却已经跟着兄长将四书五经都学完了。
顾华斌的次子叫顾端志,今年三十有四,只比长子顾端文小了两岁左右,年幼时调皮顽劣没个定性,学两个字得花半日的功夫,忘两个字却只需要眨眼的时间。
在顾华斌夫妻只出得起一份束脩的前提下,顾端志理所当然地失去了读书科举的机会。
好在顾华斌夫妻不是那种偏心到胳肢窝的凉薄父母,两人四处托人情,找关系,将顾端志送去镇上学了几年的木匠手艺,虽学得不够精湛,但好歹不用像普通的庄稼户那般,只能死守着田地靠老天爷赏饭吃。
顾端志年轻的时候常去山里伐木,因此跟葛家坳最漂亮的姑娘葛六娘子瞧对了眼。
两人成亲快二十年,名下有三女,分别是十六岁的顾菲儿,十三年岁的顾芳儿,以及刚满十岁的顾莹儿。
顾华斌的幼子叫顾端礼,今年二十有七,打小就聪明会算计,跟着长兄学了一手算账的好本事,如今在镇上酒楼里当账房,娶了酒楼大厨牛师傅的小女儿牛丽娘为妻。
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分别是九岁的女儿顾蕊儿,以及才七岁左右的儿子顾清昌。
*
今年院试已经贴了榜,报喜的衙差昨日敲锣打鼓地来,却惋惜遗憾地走。
顾华斌的大孙子顾清晏考中了院试案首。
这本是天大的荣耀,可当事人却刚出贡院就倒下,至今仍然昏迷不醒,眼看着怕是就要熬不过去了,实在叫人扼腕叹息!
顾华斌夫妻为人爽利热情,在村子里的名声和人缘都很好。
大家伙当着他们夫妻的面,安慰开解的话说了一箩筐。
可背地里却难免嘀咕:“这人啊,还是得认命。”
“拿命去博富贵,不值当!踏踏实实种地又有什么不好?”
“父子俩都是一考上,人就没了,说不得他们顾家啊,压根儿就没有当官的远!”
鸡鸣催日出,花间朝露晞。
青砖黑瓦的四合院内,何红玉提着一壶热水,小心推开东厢房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雕花的梨木架子床上,一名容貌俊美的少年正躺在青灰色葛纱帐里,眉眼淡然舒展,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何红玉从袖袋里取出一颗蜡黄色小球,剥开外面的蜂蜡壳子,将里面的棕褐色药丸放在瓷杯里用温开水化开,再用木勺舀了药汁,小心喂进了大孙子的喉咙里,半点也不敢浪费。
这药丸子名叫培元养神丹,只有府城荣和堂里才有的卖,拇指大一颗就要二十两银子。
据说是用百年人参、天山雪莲等好药配制而成,就算是人离了魂,它也能从阎王殿里拉回来,乃续命吊气第一良药!
也不知是不是何红玉的错觉,她喂完药轻轻扶着大孙子躺下的时候,好像瞧见大孙子的眼皮轻颤了两下,再仔细瞧时,却又不动了。
何红玉心头一酸,撇过脸去揩了揩眼角的泪,平复好情绪后,才叮嘱二孙子道:“猫儿,你就在这屋子里守着,有什么事记得叫祖母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边大孙子仍然昏迷不醒,那边大孙女又摔伤了脸,何红玉是顾得上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忙得心力交瘁。
顾清景红着眼点头,见祖母走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趴在床边,额头轻轻挨着自家兄长的手臂,眼里水汽漫延,蕴含着无尽的担忧与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