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岁除。
破晓金光穿透层云,飘了整宿的霜雪终于见小。
这一夜,师辞难得熟寐。
转醒时身心轻畅,神也静气也安。
身上熬人的病痛尽数消失,就连心中那股长久的郁结之气也仿佛被肃清。
今儿是道彰十八年的腊月三十岁除日。
师辞平躺着,甚是贪恋这久违的闲适,心说真不愧是个喜庆的好日子。
再躺约莫两刻方才起身。
时候还早,外面天没有亮透,屋里也尚且半明半昧。
她走下拔步床,不出几步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拿了件狐毛大氅往肩上虚虚一罩,这才往烛台边走。
她过去哭得太多伤了眼睛,稍有些暗就看不清,故而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点灯。
今日也不例外。
没成想走近却发现油蜡已经烧空了,灯捻也只剩下个底子,孤零零地守着。
师辞蓦地一愣。
油尽灯枯......原来如此。
难怪。
低下头释然一笑,她将预备点灯用的火引吹灭,不强求。
转而走到窗前,将窗牖推开一道窄缝。
透过缝隙向外张望,瑞雪温和,为石缝间将将冒头的春草逐株点上白眉,缀着霜花的红梅枝头笼着丝缕金光,流光溢彩,美得不似人间。
师辞倚在窗沿,由着复暄新风拂面而过,久病之下清癯的面容复又现出些许气血棠红。
感知到冷冽下蕴藏着的丝丝暖意,不由莞尔。
原来,春光早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藏进了苔上停雪下。
就这样一直等到霞光缀着整片碧空亮如明镜。
最后吞吐一口提神醒脑的清气,她关阖窗牖。
娴熟地揩去曾开过窗的痕迹以免被秋后算账,师辞拍净不慎沾染上的尘埃,移步桌案,取一纸万年红平铺展开,再取一例墨锭开始研墨。
往年岁除日,靖国公府的春贴都是她亲手写亲手贴。
可前不久她的病情突然加重,本以为今年没这福气了,倒不想一觉醒来,阔别已久的好精神竟然自己找上了门。
此刻她浑身是劲,仿佛之前缠绵病榻的日子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她自然不舍得辜负来自于天的厚爱。
很快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笔锋游走时的声声簌簌。
一晃,一个多时辰过去。
徐妈妈按时叩门唤她晨起,师辞闻声手一颤,原本该收的笔锋歪了毫厘。
她望着有了瑕疵的纸张,不无可惜地叹了声,道:“妈妈只管进来。”
得了应允,徐妈妈推门而入。
甫一进屋,入眼便是师辞在书案后对她粲然一笑。
一双弯如弦月的点漆星眸清澈明亮,会说话似的,灵动而黠慧。
徐妈妈愣了瞬,突然有些恍惚。
倒不是为单纯一个笑颜。
师辞这姑娘性子温和,不论对着谁,时常都是笑着的。
她也无疑是美的。
哪怕现如今就连曾经乌黑如瀑的长发都显出几分枯败之相,但昳丽的面庞始终明媚,依然称得上是倾城绝世。
可光有皮肉之美不足够,不知从何时起,师辞身上少了一味“精神气”,或许是因为久病,又或许是因着旁的什么原因。
总之徐妈妈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如此容光焕发的模样了。
今时猝然一见,竟然惹得她有些鼻酸。
但徐妈妈到底已经年过半百,大风大浪见得多。
很快收拾好情绪,边笑边走近道:“姑娘今儿兴致真好,在写春贴?”
师辞正另起一联,闻言微微颔首,含笑招呼道:“妈妈来看看,今年正门用哪一联好?”
徐妈妈依言看去。
只一眼,惊叹自眼底生,顿时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现如今才情斐然的不栉进士,初进府时却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娇艳舞姬。
从一窍不通到融会贯通,用时不过短短几载。
个中艰辛与酸楚,大抵只有师辞她自己知晓。
心中五味杂陈,徐妈妈又看了眼师辞,当即不吝夸赞道:“姑娘的字真是写得愈发好了。”
“笔力劲挺,”换到另一侧帮着磨墨,她笑道,“顿挫老辣,当真像极了国公——”
然而话说到一半,骤然收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师辞眸起波澜,原本流畅的笔锋稍顿。
像极了谁?
墨汁点压沉聚,在万年红上晕出一个难以补救的墨团。
突来的寂静中,师辞沉沉一叹。
如何能不像呢?
本就是照着他留下的墨宝一笔一划学的。
湖笔若无其事地继续动起来,师辞展眉笑笑,温声道:“学得八九分像,马上再见他,当算能交差了。”
说来连她自个儿都觉得好笑。
归遇死后的十多年,她学他的字迹,读他的藏书,甚至躺他的拔步床,枕他的金缕枕。
生活中处处都是他,可她偏偏不愿再与人说起他。
直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戏文中常有回光返照一说,今日她的反常,大抵就是因着这束光照到她身上了吧。
实话说她并不害怕,反而有些期待。
思及此,师辞又笑了笑,甚是从容。
徐妈妈听闻却连呸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