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开门下车,后车门开了,他坐到我旁边。
我身上穿着他的羽绒外套,隔着衣服,他扶住我肩膀让我看着他。
他说:“你再问我一遍。”
我说:“你是因为可怜我才接近我的是吗?”
他的脸近在眼前,他吻住我,吻得我大脑发昏,这个可恶的人要用这种办法阻止我追问。
我喘着气把他推开,他的眼神我不懂,他为什么会难过?该难过的明明是我。
我抓着他胸前的衣服问:“是这样吗?”
他锻炼有素的手臂箍在我身侧,我被他抱着,被他压在座位里,抵着眼睫毛的距离,他的眼睛是深潭:“你真以为我是多慷慨的人?”
“难道不是?”
罗兰笑:“你可真会伤我的心。”
“因为你骗我。”
“我没有。”
“哦对,是隐瞒不是欺骗对吗?”我嘲讽道,“你自我标榜的坦诚下面原来藏了这么多东西,令人刮目相看啊,罗兰先生。”
“我道歉,我应该那天就告诉你的,但我犹豫了。”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罗兰说:“就是害怕你说这句话。”他松开手,坐到一边,摊手,“看见了吗?我的心已经被你扎得像仙人球了。”
我冷着脸,坐起来拍了拍衣服。
“那时候你经常坐在黄椰子树下面等人,我好几次路过看见你,阳光把椰子树叶晒得很绿,你就像湖里羽毛发光的天鹅。”
“然后呢?”
罗兰说:“然后我看见现在的你,开始好奇你的改变。”
我说:“你还是可怜我。”
罗兰说:“我只是想知道曾经问你的那个问题,圆,你觉得人生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东西吗?”
“是吧。”我用游魂一样的语气回答。
看看我父亲,看看珠珠,再看看我,谁的人生不像命运大手随意拨动的草粒?
罗兰说:“从前我也这么觉得,但现在不了。”
对话间我闻到他的味道,在相处的半年里,我对这个味道日渐熟悉。
冷的,辛的,我逐渐明白我的疑问从何而来。
这样的你为什么还会对我好奇呢,罗兰先生?
这样的我有什么值得你好奇的呢?
曾经我看到你,如果要形容对你的印象,那是一个多么健康、自信、强大的灵魂。
可我如今见到他,他瑟缩着,却为何总说这是坦诚的模样呢?
说了这么多话,我深深累了,无法再争吵,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回应他。
如果这时候他对我说,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我的人生,我也只会说,那好,你去改变吧,想怎么改变都可以,我的人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我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罗兰问:“你累了?”
“很累。”
“那休息一会儿。”
我靠着他的肩膀休息。
隔着玻璃窗的雾气,我看到宽阔街道对面伫立的大楼,楼顶亮着R型金色logo——罗氏集团的标志。
大楼顶层黑着灯,楼中还有零零散散亮着的白色灯光。
我说:“你看它像什么?”
罗兰一手撑头,也望过去:“像什么?”
我指着那幢大楼。
“像不像一架精密运转的庞大机器?”
罗兰笑:“其实并不精密,总有出错的时候。”
衣料摩擦,我偏过头看他:“那你害怕吗?出错的时候。”
罗兰思考着,挪了挪肩膀:“当知道出错难以避免就不会害怕了。”
我手撑着座位,注视他的眼睛。
“所以我是你故意选择的错误对吗?”
罗兰也看着我:“你不是错误,你是我的选择。”
他说得这么认真,我手掌下还压着我爸的判决书,谁说这不浪漫呢?
晚上回去又累又饿,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动了。
卸妆洗头完我脱了几层皮,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真是荒唐极了。
平白无故被羞辱了一顿,被告知要和自己的父亲断绝关系,让别人当爹。再又被甩了一脸的证据,说我爸当年犯罪是被害了,害人的分别是我妈的现任丈夫和我法律配偶的母亲。
张开双手躺在床上,白天的动荡心情荡然无存,十八岁那年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头顶的天花板好像旋转出一个扭曲的黑洞,叫嚣要吞噬我的一切和未来,我平静又惶恐。
惶恐是正常反应,平静是因为面对骤然袭来的命运,我不知所措。
现在的我很平静,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需要做什么,为我爸报仇吗?
我不知道,也许应该问问我爸。
或许还应该问问我妈,问她知不知道这些事,问她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还会选择和我伯伯再婚吗?
而我,我或许是这些事情里最无辜的人。
难怪罗兰可怜我。
但我不想要他的可怜。
所以在他洗完澡来敲我门的时候,我装作睡着了。
门外的脚步声徘徊了一会儿,落下一句轻轻的,“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