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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有人注意到那街的尽头走来一个人,那人不似其他躲雨路人那般慌张,反而走得很慢。
江湖客们有些警惕,但待那人走近、瞧清是个瘦弱女子后便又松懈下来。
最后一两个行人也飞快消失在街头,雨中只剩那个慢吞吞的身影。
秦九叶也不想走得这么慢,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身上的衣裳早已湿透了,她索性也不用避雨了,还不如让这雨水将自己冲洗得彻底些,不要让那臭水沟里的味道再跟着她走路了。
这条听风堂后巷的路,她走了不下上百回,从来不知竟然这么长,走了许久也没看见那熟悉的后门。
鞋子在水中蹚出一小朵浪花来,秦九叶正苦笑,突然便听得前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对方的步法显然比她讲究许多,落地时轻得像只燕子,一眨眼的工夫,她便看到一双熟悉的布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秦九叶慢慢抬起头来。
“不是说好只去半天的么?怎么这么久?”少年抖了抖手中破了洞的油伞,白皙的脸颊上因为不满而拉扯出一个涡来,“是不是那姓邱的又使唤你做这做那?还是阿姊自己不想回来……”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九叶伸出一只手,轻轻扶在对方的肩膀上,感受到手心下传来的温热和坚实,随即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方才在水沟中闭气狂奔时的那股劲这才泄了下来,那双坚持了一路的腿突然便开始抖起来了。
“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听起来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样。
“到底怎么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对方后抹了把脸上的水。
“不好意思啊。店里今日生意太好,糖糕都卖完了。欸,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回头让陆子参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声东击西、故意为之呢……”
她说完,又一声不吭地拖着腿向前走去。
她身后,撑伞的少年并没有立刻跟上来。
他望着对方的背影,心底有一瞬间的疑惑。他想知道她这样到底还能走出去多远。
下一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她便坐在了水坑里。
秦九叶在地上坐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一次没成功,正要再试一次时,一双手便从身后托住了她的手臂,她像一团泡了水的破棉絮一般被人从地上捞了起来,待反应过来时整个背几乎靠在了对方身上。
她有些难堪,有气无力地挣了两下、没挣开。
早前她把他当病人养着,之后又只是使唤他在药堂帮手,时间久了,竟有些忘记了对方本是武者出身、力气大得很。
李樵靠近她轻轻嗅了嗅,随即皱起眉来。
她察觉到了,正要开口解释,他却低下身子,轻轻将她湿透的衣摆撩开,露出里面已经被划破的裤腿。淡淡的血色顺着她的裤管和鞋子融入雨水中,转瞬便不见踪迹了。
她挑了一条不好走的路,路两边的野枣树倒是长得不错,三两下就把她那不中用的衣衫刮破了。
秦九叶伸出手指扣掉了腿上沾着的一块泥巴,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今日出门没看日子,倒霉了些,回来的路上遇见苏凛了。我怕他纠缠,走得快了点,就掉到沟里去了。”
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但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将衣摆从他手中扯出来,转身继续蹒跚着向前而去。
“老唐做好饭了吗?还是你们已经吃完了没有等我?金宝若是吃了我的份,我定要让他吐出来……”
秦九叶话没说完,便被拉住了。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塞到她手中,一个弯腰闪身,便将她背在了背上。
她很轻,感觉比一袋粮食也重不到哪里去,骨头硬邦邦的、硌得人难受。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双脚离地、安安稳稳地趴伏在他背上了。
秦九叶有些恍惚。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秦三友总喜欢把她举在头顶上胡闹,但她长大后阿翁便没有这样做过了。
之后的她虽背过无数伤病和死尸,却再没被人背过了。
她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腿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几乎是他将它们摆在哪里,它们就待在哪里。
她能看到他的脚踩在那些积了水的浅坑里,每一步都扎实而稳妥,对自己要前进的方向坚定不疑。
曾经,她也是这么踏过那些泥泞的水坑的。
坐在软轿上的小姐少爷笑话过她,觉得她木讷蠢钝不懂避开。可她不是不想避开,而是只有走过这些路的人才会明白,坑洼那样多,避是避不开的。她没有马车、没有坐骑、没有软轿。虽然会弄脏鞋子,但也只能咬牙走过去。
她从没想过,会有人愿意替她去踩这些水坑。
她没怎么坐过大船,熟知的只有老秦那条小舢板。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四周是苍茫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江湖河海,而她方才扬起帆来,只要风没有停下,她便能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是世界的尽头……
“到了。”
少年的声音蓦地响起,她恍然抬头、脑袋“咚”地一声磕在了听风堂掉下一半的挂落上。
秦九叶瞬间清醒了。
她从他背上跳下来,晕头转向地走了几步,随后一屁股坐到了廊子前那把破旧的桃木板凳上。
少年就跟在她身后,动作利落地将那贴了封条的门原封不动地复了原,随后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