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杂志社的选题会频繁起来,久佳也跟着忙碌起来。她负责的专栏以生活、情感为主,偏小资情调,刊登的多是些叙述类散文,配合美编将文画结合得唯美。
这类内容受众广泛,毕竟人人都逃不脱情网去,但话说回来,这种东西的新意也少,太猎奇的不符合栏目风格,能刊出来的,都是新瓶装旧酒。
会议室的冷气给得够足,只穿了衬衫的久佳后悔没把外套披上。直到她在会上提了几个议案,主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便停了手,一直垂眼看膝盖上的记事本,似乎对议题完全没兴趣。久佳的后背开始潮湿,握着马克笔的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站在会议室立着的展示白板前,讲选题讲得越来越没底气。“所以……所以我觉得……以悲情型和娱情型故事为主体,依然是比较有看点的……”
“田中”,西装革履的中年主编打断了她,缓缓抬起头,从久佳的职场黑皮鞋的半高跟开始,一路向上审视,眼睛走过勾勒出纤长小腿线条的黑丝袜、束缚步伐的深灰窄口西装半身裙、扣紧的蝴蝶形宽腰封、挺起的白衬衫、细嫩的脖颈、最终停到久佳那双强作镇定的圆眼睛上,气势居高临下,“说到这儿吧,会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是。”久佳咽了口唾沫,收拾起她的会议记录本,走回座位去。几步路她走得却很艰难,尽量挺直脊椎掩盖她的不安。她不会要失业了吧?
主编的办公室在楼上,不跟责编和大办公室同层。散会以后久佳没回办公室去取衣服,走在主编身后,拿捏着距离,放轻步子。此时她的汗已经消了下去,再次开始觉得冷。
办公室有一扇巨大的玻璃隔开走廊,玻璃上挂着银灰色的百叶窗,合拢着。主编前脚进屋,没去办公桌旁,坐到了另一边的沙发上。久佳后脚跟着走过去,站在大约两米之外,先开了口:“主编。”
“嗯。”主编敷衍似的应答。
久佳不明白主编到底什么意思,嗯了一声之后又开始打量她。她心里有点发毛,握着记录本的手开始用力,勒出筋来。主编的眼神像挑选货物,久佳感觉被冒犯,她想主编再这么看她,她就拿笔记本砸主编的脑袋。
主编忽然笑了笑,不再审视她了,展开手指向旁边的沙发,请久佳坐,“放松点,坐下说,好事。”
“谢谢。”久佳行个礼,姿势乖巧地坐到沙发上。与对面主编的松弛自然不同,她只坐一半,双腿并拢,身体前倾,等着主编的下文。
主编翘腿靠着沙发背,面带笑意,也算客气,“田中,是这样,前些天管理层开了个会,打算打造几个明星编辑,你也知道现在所谓‘美女作家’很有卖点。”
久佳等了一下,发现主编已经说完了,她这才咂摸明白,主编的意思是说要打造她做明星编辑,在等她回应。“我?主编,”她顿了顿,觉得尴尬,“那都要做点什么?这是给杂志社做广告吗?”
主编放下了腿,上半身倾向她,笑说:“你今年二十几来着?”
久佳往后微微躲了躲,“二十七。”
“结婚了?”
久佳紧绷地握着笔记本讪笑起来,“我闺女都六岁了。”
主编又靠回沙发上,点点头,不再看久佳,翻开笔记本,拿笔写了些什么,边写边毫无感情色彩地快速说:“就是打广告,可能会上些访谈栏目什么的,电视的传播率可比杂志高得多。不过咱们得先签合同,以免你红了再跑了。你先回去吧,等公司安排好了再找你。”
久佳走出办公室,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汗,被冷气吹得直打哆嗦。她很久没试过这么心里没底了。从她入职转正,工作上一步一个脚印,升得快但很稳。挺喜欢做责编,麻烦的事当然有,总体来说,她做得很不错。
她原本的规划是35岁能升到主编,正式进入公司中层。那是她所能想象的职场天花板。当“明星编辑”完全在她计划之外,也在她认知之外,她缺乏相关的想象力。一个全新的,让她觉得不踏实的领域。
七月份,是北半球最炎热的时节,铁男的货车里没空调,只有个小风扇,聊胜于无。外面热,车里更热,他连背心都不想穿。车开到配货点,他握着他的背心,最终还是丢到副驾驶上。
只有库管员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女人,听说是老板家的什么七扭八拐的亲戚。剩下干体力活儿的全是男人,谁也不比他穿得多,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拿着两联提货单走到库管跟前,笑笑说:“姐,我来提货,你记一下。”
“嗯,”库管看了下两联一样,提笔在台账上登记,瞟了眼铁男,从桌子旁边装着冰水的桶里提出一瓶果汁,递过去,也笑说:“天可够热,阿铁,你怎么不上夜班?赚得多还凉快。”
铁男拧开瓶盖,一口喝了半瓶,果汁凉丝丝划过喉咙流到胃里,酸酸甜甜,很消暑。他随意抹了把嘴角,笑得颇真诚:“孩子小,我媳妇忙,我得回家看孩子去。”
库管大姐停了笔,侧头细看看铁男:“你多大,告诉姐,你有四十?”
铁男笑出了声,摇摇头,“我看着那么老吗?我的姐姐,我才过三十。”
库管也笑起来,点点头,又对了一边单子,顺手填上去两单交给个年轻消瘦的陌生小子,对铁男说:“刚才添那两单,辛苦你送过去吧,电话打仓库来了。”
“行,那我提货去了。”铁男一口答应,跟那个新来的小伙一起进了仓库。
仓库很热,没窗没空调还点着灯,感觉里边足有五十来度。冷库不在这边,还得过两个路口。他没心情跟新人闲聊,等这小子能熬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再好好认识吧。
这是个连锁便利店的仓库,上午九点,下午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