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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很有礼貌的,写了拒绝的回信后,让飞鸽传回去给景陶。不过这礼不礼貌都无所谓,反正以他那种恐怖的性子,不管我回不回复他,他都是要追的。我后来常在各种说书人听追逐爱情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美好,带滤镜冒泡泡的,把女人写得跟假人一样。我越看越觉得恶心,我感觉这些他们编造出来的或者被美化的故事在否认我,甚至在污蔑我,好像在说我敏感又矫情。我还是那样,建议说书人也被男人追一下,看看谁能不被吓到。
被景陶追逐的那段时间,感觉每日都是混乱的恶梦。不知道妳有没有做过那种一小段一小段的、忽梦忽醒的、百感交集的恶梦,是那种度日如年的,醉生梦死的感觉。 「夜长梦多」,对,就是这个词。被他追逐的感觉就是这样恐怖又无边,害怕但无以言表。
他每天给我发很多带有攻击侵犯性质的传书,我走到哪他发到哪。可我过于礼貌,他发什么我一定要很礼貌地回复他,他问我在干什么我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回答,他说他难过了我一定要安慰,他说他开心了我一定要陪他开心,他吹牛了我一定要给他鼓掌跨他好厉害,他给我说一些奇奇怪怪我听不懂的下流话,我也一定要哈哈哈地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呀。有人说我活该,是我钓着他。呵,换作是我现在的性子,一定阴阳怪气地讥讽他一顿,再怜悯他缺爱又没人爱。可当时我还是「善」的,我的回应只是我生为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基本礼貌。如果他因此以为我们中间有戏,只能证明这人是多么的自我封闭,多么的自私又愚蠢。至于那些说我钓着他的人嘛......他们既然都共情他了,说明都是同类人咯。
我当时特别害怕他哪天突然来到我身边,给我一个「惊喜」。我不敢将这件事情跟任何人说,包括雪锦。我觉得我脏死了,浑身都是被他泼来的、我无法消化也不愿被人看到的欲望。我什至想离开洛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在洛阳唯一让我安心的只有在旁边的雪锦,我们或许做着各自的事情,但是只要她在我旁边,我就是安全的。于是不管她要上哪里去,我都要跟着。她说难怪我属蛇,跟蛇一样难缠。
在浮躁的洛阳里,每天能看到或者听到世人说「情」。他们偏说追逐、侵犯、捕食、诱骗就是「喜欢」,就是「情」。我从来不知道「情」一字能那么可怕,那么混乱。于是年仅十二岁的我,就被他和世人联合起来搅浑了自己的辨析。我又一次成为了自己的敌人,骂自己怎么那么矫情,怎么让人爱而不得,怎么让人那么痛苦。世人的声音是很恐怖的,它能让没有辨别能力的女孩感觉到孤独又脆弱,于是不得不顺着声音随波逐流。是的,我放开了自己心里那条名为荷尔蒙的疯狗,冲向他的方向了。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事情是,我长大后跟别的女子聊起追逐的事情,听到的最多的形容词是「怕」,而且是一开始被追的时候,特别「怕」。有人半夜偷偷爬到谁家窗台啦,有人躲在谁家茅厕里偷看啦,有人天天尾随跟踪啦,这是我在现实中听到的最多的。但是我在听说书人们说情的时候,对女子的形容最多是「害羞」。我觉得,只有「害」一个字对了,只是这「羞」......什么红了脸拿小纱巾羞涩地遮住了脸,明明更多的是僵了脸支棱起来大叫,跟看了老鼠一样,那个词念作「害」「怕」。本身觉得这些故事写来是男人的自我欺骗,可我发现男人更喜欢听打打杀杀的故事,反而很多女孩喜欢看这些不切实际的爱情。于是我倒是觉得,这些故事写来是专门为了骗女孩的。而我曾经只是沾了一点,就对景陶有了滤镜。更别说那些长期泡在这些故事里的女孩了......
我最后不得不接受他的告白,是因为他那天晚上给我寄了一封威胁信。他说他就在锦屏山的悬崖上,喝了几桶酒,如果我不接受他,他就跳下去。那直接给我吓得六神无主,我还年纪轻轻,可不想背一条人命的债!于是我真的接受他了,我写了好长的劝解信,求他下来,我愿意和他成为情人。放飞信鸽的时候我心急如焚,对着它喊「快点,快点,不要让.....我的情郎跳下去啦。」
说「我的情郎」那四个字的时候,我是强迫我的心与嘴分离的,它们俩就像弹弓的那条弦和那条弓,分得特别特别特别开,恨不得崩了再也不相见。那太违和了,太违背我的本心了。可我不得不逼迫自己这么称呼他,而且我明白,未来的日子我要强迫我自己习惯他是我情郎这个事实。 「女孩子都是这样的,都害羞嘛。」我相信了世人编造的名为「害羞」的污名。
后来的日子,他常说想要来见我。因为他曾经跟我说过「妳待过的床很香」,我特别害怕让他太靠近我。可我当时还没有学会拒绝,所以只能同意了,然后再侥幸地指责自己「哈,妳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想多了,他才十三岁,做不出什么事的」。是的,每次害怕他可能对我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居然是觉得我自己下贱。嘿,我不明白,男人是有什么神功,可以把他们应该感到的愧疚和自责都给毫无厘头地转移到女孩身上吗?
雪锦从来不会主动涉入我的生活,所以即便是我们已经成了情人,她也不知道,也不偷看我的信件。而我也不敢告诉她我和我的侄子「结为同心」了,说来有意思,我天生具备掩饰负面情绪的神力,整天笑嘻嘻的,所以她也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
我和景陶就这样,一封信一封信地聊到了我们快要再次见面的前一周。我可以感觉到他非常激动,因为他的信件一天比一天热情,一天比一天烫手,一天比一天恐怖。直到那天,我在窗边等「情郎」的鸽子的时候,那信鸽雪白的身影出现在漆黑的夜里,我看到的却是梦魇。我是真的很害怕他的信件,好像那不是什么文字,而是捅我的刀子。我在火炉边来回踱步了许久,终于用「这是害羞」说服自己,鼓起勇气打开了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