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南院的墙下,黄纸浓墨,人影缀行,几家欢喜几家愁。
今日是放榜日,如此热闹,可算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人群中,却有一位素衣女冠抱着物什穿行其间,宽大的鹤氅掩不住其绰约风姿,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宋云归微微低首,并不四处张望,目光却落在满目的锦衣绸缎上。
如今朝廷虽然开科取士,能在上京考试的,除了国子监举荐,便是各地方每年的进贡的三人,若是小些的地方,名额要更少。
进贡者须通过府州举行的考试,以此获得解状。如此看似公平,可书不是谁都读得起的。
一卷书值近千文。千文价值几何?一亩田,一年方出一石粮,一石粮价一千文。
而大多书,都不止一卷,一部书,可有数卷甚至十数卷。
于是这些进贡名额,几乎被世家大族的子弟占尽了。
宋云归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再往前走便要出大街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来,眼光扫到末尾,才想起自己竟忘了买墨。
宋云归顿住脚步,方转过身来,竟撞上原本身后一个正猛地往后退的考生。
她扶着东西的手被狠狠一挤,顿时脱力,怀里的东西尽数歪在那考生身上,将他身上的包袱扯去地上,东西散了一地,乱作一团。
宋云归道歉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狠狠攥死在嗓子里。
那人无端伸出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宋云归才一看清对方那通红的双眼,喉咙被挤压的刺痛伴随着蔓延开来的窒息便逼出她的泪花,眼前一片模糊,脑中更是空白,死亡的恐慌灭顶般地压下来。
就在她即将软倒时,那桎梏忽地一松,宋云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抚着喉咙重重咳嗽起来。
本能淌出来的眼泪顺着脸滚烫地落在她冰凉的手上,她抹了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周围的人群散开了,地上只有她预备回观里做糯米团子的面粉和豆沙,砸在那考生包袱里的书卷上。
黏糊糊的豆沙裹着面粉糊得到处都是,其间露出泛黄破旧的书页和工整的手抄字迹。
一角官袍忽地伸进她的视线。
“女冠可有什么不适?我已让人去请最近的大夫来,定给女冠一个交代。”
身侧传来的声音如环佩相击般温和。
她顺着那衣角抬起了头。
眼前人着绯色官袍,面庞白皙而棱角分明,一双眸子乌黑深邃,长眉若柳,通身自有一番肃肃如松下风的风流。
而现下,他正微微皱着眉望着她,那眼睛里映出她颇狼狈的模样来。
这是大燕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都察院都御史,李月在。
宋云归心里一震,面上却不显,想道声谢,却引出了又一波咳嗽。
她又赶忙低首用帕子掩住咳声,也掩去了眼底的波动。
“当街伤人,按律当笞四十。”见她如此,身侧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却是朝着她对面。
那人却没有说话。
宋云归的咳嗽渐渐止了,慢慢站起身来。
那考生被李月在的随从押着,沉默地低着头。
周围的人早就退出一个圈来,或仍在不远处榜下的,聚在一起,目光偶尔落在这边,带起一阵私语。
一片锦绣间,眼前这位考生已浆洗得发白的布衣格外刺目。
宋云归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不必,”她哑着嗓子出言道,“我并无大碍,咳咳……不算伤人。况且,我没拿稳东西…我也该道歉。”
这是和解的意思。
那考生终于抬起了头。
宋云归平静地对上那人的眼睛,没有注意身侧李月在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考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从州府的贵族子弟间脱颖而出,千里迢迢才赶来上京,而这里也只会有更多不容易。
考试并不糊名,是谁的卷子,背后是什么势力,一目了然。
又为了公荐和行卷的制度,不知吃了多少名公巨卿的闭门羹。这公荐制度,只为官僚权贵请托营私提供方便,寒士多方奔走,所得也只会是寥寥无几。
此人在榜前如此,只怕是落榜了。
多少功夫,皆白费了。留在此地,只有冷眼和侮辱,回乡,又是多少失望落魄,要给那些世家耕田。
大燕最近,并不太平。
多年以后,许多被世家大族压迫至绝望的人们,便会成为击垮大燕最锋利的刀刃。
宋云归见过四方起义民不聊生,见过外族人的铁蹄踏着大燕人的血,他们闯进来,旧朝覆灭,新朝□□。
她上一世便死在那时候。
所以,她活了两世,这样的事,不会生怨。
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实在不必给这样的人再添个绝望的案底。
那考生笑了。
大笑,像惊雷一般震得四周都安静了。
那笑声又骤然止了。
“当街伤人,笞四十,我认。”他说,“我不和解。”
*
等到大夫看过,确认无碍,李月在便留了随从护送宋云归回玉真观。
一路上,她思绪飘得很远。
前世瑱北兵临城下之时,她于观中高台,曾望见城墙上一人正独自抚琴。
琴音极弱,听不分明,只缠着城下兵器铿锵并秋风扫叶之声一齐袭来,卷翻她手中书页。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泛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