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帝下了朝,独独将萧贺留下。
“今日你为何帮裴家老三说话?”魏明帝看着萧贺,问道。
“我见裴大人赤子之心,难免有所触动。微臣三年前也是如此,是陛下不计臣莽撞,允臣带兵征讨鞑靼,还提拔臣做了禁军统领。”
“朕竟忘了,你们算是同龄人。不过你知道,朕喜欢听实话。”
魏明帝背身,萧贺看不清他的神情,直直跪下来,青石的地板“咚”的一声响,殿外的内侍听得跟着一震。
“臣……只是想替陛下分忧,万没有别的心思!”
“你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快起来罢。”皇帝很满意这种绝对的臣服,萧贺是他一手栽培的,他自然放心。
萧贺站起身,话中似有疑虑,问道:“启禀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今日在殿上,我观裴大人似乎对裴三公子此行颇有怨言。”
魏明帝笑道:“裴弛这个老狐狸,不过是怕牵连他裴家罢了。裴映洲少时,差点因他而死,父子二人,并不亲近。”
“如此甚好,朕也算是多了一把好刀。”似是想起什么,魏明帝说:“你记得从军中挑两个好手,暗中保护他的安危。”
“臣遵旨。”
魏明帝摆摆手,示意萧贺退下。
一旁的内侍将药膳端过来,道:“陛下,贤妃娘娘方才在殿外等了许久,送来这副药膳,说是安眠养神……”
“方才下面已温过,陛下可要用?”
“贤妃有心了,你派人明日将宫里新进的掐丝珐琅镜给她送去。”看到内侍手中白瓷碗上面的梨花栩栩如生,魏明帝道:“今夜去坤宁宫。”
“皇上还在议事吗?”贤妃倚在榻上,她自幼养尊处优,而今风姿尤在。
美人慵懒地抚摸着手中的花枝,问道。
“回娘娘,皇上今夜…去了皇后宫中。”侍女颤巍巍下拜,语气惶恐。
“啪”地一声,秀美的枝丫断为两节。
“如此,不必等了。”贤妃说。
侍女舒了一口气。
藤月今日招待完女客,又去了趟明月楼,依旧一无所获。在家看了半天郢都的风土册子,裴映洲才归。
本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一同用膳,裴太傅早已不理事,裴夫人依旧称病不肯露面。裴映洲和荣国公更是沉默不语,直接去了书房,仿佛她是空气。
独留藤月与一大桌子菜面面相觑。
“秋实,你去探听探听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藤月一边吩咐秋实,一边夹菜。
想起刚刚裴映洲临走前的话:“今夜我与父亲有要事相商,不必留灯。”
什么事竟如此紧急,让二人连晚膳都不用,需要彻夜长谈?
宽大的书房里,传来裴弛震怒的声音。
“你可知史良是谁的人?韶州一带,都听命于杨相!那史良,更是杨相的左膀右臂!”
“你以为为什么满朝文武无人应答,当真是我大郢无人了吗?杨中正本想让其将功折罪,你却揽下这份差事,你置史良于何地,又置杨相于何地?”
裴弛气的胸口起伏,几欲站不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裴家一贯明哲保身,今日顺水推舟便好。怎地出了你这个犟种!”
“往日我只道你颇受规矩又好学上进,不像你两个哥哥墨守陈规,又惋惜你只知读书,不愿去争。”
“谁知你竟如此激进!想我裴弛纵横官场这么多年,今日居然栽在了自己儿子手上!”
裴映洲默默听着,终是忍不住道:“那韶州的百姓呢?”
“民生多艰,时也,命也。”裴弛摇摇头,真的悲天悯人般,说道:“这非你我掌控之事。”
“时也,命也……”裴映洲看着自己的父亲,突然笑出声来,喃喃道:“好一个时也命也。”
“敢问父亲,韶州之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裴弛鲜少见过这个儿子如此情绪外放的时候,印象中,他如同静水深流,不争万物。
“韶州水患早有风声,史良本可以开渠泄洪,谁知水患未除反而哀鸿遍野,又怎能指望他将功折罪!”
眼前的郎君与七年前那个少年重合。
也是这般望着他,让他彻夜难眠。
裴弛不愿承认,这双眼睛,让他惊惧。
他本以为七年过去,当初的少年早已成人,他也表现的如同所有世家大族的清贵公子一般,知书达礼,谦逊温和,谨遵父母之命,不曾有半分踏错。
“你疯了!”裴弛怒喝道:
“韶州时疫严重,百姓都敢砸了官府,可见已是民生怨沸。太子都失了音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小小的六品官,又能如何?你如此,只会牵连裴家!”
“是啊,”仿佛刚才的愤怒是幻觉,裴映洲语气冷淡,嘲讽道:“届时城门一关,对外只说疫病来势汹汹无药可医,待城中已无活人,再出来收拾一下残局说祸患已解。”
“好、好、好……”裴弛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连着说了三个“好”字,道:“这么多年,你原还是在怨我。”
“怨我不顾你身处溧阳,弃城而去?还敢嘲讽到你老子身上了!”
“儿子不敢。”裴映洲的话语中已没了情绪。
“既如此,你便在祠堂跪一夜,反省反省你姓什么,又是谁救了你!”裴弛将门关上,甩手而去。
谁救了他?
救他的人,早已死了。
谁会再救他?
裴映洲心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