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从飞檐上飞漱而下砸入泥土中的零星水花溅起浓重的水汽,卷携着细微的清风吹进阴暗无光的大殿,些许长明烛烛光闪烁,笼罩着那背影时明时暗,几乎要淹没在悲伤之中。
张意之宛若没有听见,她忍者喉咙间的咳嗽与痒意,艰难地把一口都在喉间的污血咽了下去。然后,她手里捧着香烛,认认真真朝着排位行了三个大礼。
她直身时候,眼神透过飘渺的烟雾,落在黑木金字上,忽觉凄凉。
外面来祭拜的人行赶热闹议论纷纷多为人情世故,家内的人对这位举止得体从不肯轻易跨出房门半步的闺秀也只是敬仰罢了,甚至就连她的父母血亲也只当她还活着。
她与张演之不同。过了今日,她算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生无来处、死无归所。这本是对一个人最歹毒的诅咒,却验证在这个全然无辜的女子身上。
张意之奠拜完才拎着衣摆起身,站在原地朝着一边沉默着的裴镜渊行礼。
“裴祭酒。”
他修身玉立,规矩一丝不苟。
张萧寒提点他,旁人或都能糊弄,只有一人,眼神至毒至辣最是难以摆脱。
裴镜渊,新科状元郎,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个无名的小村子一路科考上来的,以国子监祭酒入朝,荣加三品,执管国子监。
初入朝堂而无亲友攀附、无老师举荐,便能如此身居高位,许多人自然眼红心跳恨不能取而代之。奈何裴镜渊一身法学之道,治民安政、讲学道义皆是千里挑一,甚至其老练远远超过几个年龄更长的祭酒。
攻之不可、拉引不通,裴镜渊宛若一块肥美的鸡架横在朝堂之中,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是他的死对头张演之却不是因为所谓官职帮派问题才对其嗤之以鼻。张演之率通治国的主张乃是儒学,以礼崇之、以仁爱待之,美美与共、天下大和。他不明白科举怎么会容忍一个满口法理革新的人出头,陛下又怎么会千心万难将他安置在讲学的国子监。
这些东西都已经逃脱了张演之的操控,使他渐渐明白,陛下或许只是想要他们分庭抗争相互牵制,可往深层里想,张家实在是在这个位置上站得太久,他若想要借势以预备清扫张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于是,张演之对他愈发提防戒备。
可裴镜渊其人,虽内核崇法,外在又及其谦逊受礼,从来是一副柔弱的碎玉君子模样,站如青松、两袖迎风,筋骨似竹、言行一致,张演之尽管抨击他的政法主张,却不得不承认他称得上是谦谦君子,若非如此,便可引为知己。
这样的情感甚是矛盾,乃至于两个人见面,分外清冷。
“张大人,节哀。”裴镜渊声如碎玉,带着些许宽慰的意味。
张意之对他的初始印象,便只停留在他的好面色和得体的行止礼仪上。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刚想要回礼,外面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下人,“噔噔噔”溅起雨水从屋檐下小跑过来也顾不上打伞,携带着一股寒气,神色慌张。
张意之皱了眉头,沉下喉音:“有话慢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下人“噗通”一下子就跪下了。
“要哆嗦出去哆嗦,别在这里污了我妹妹的灵堂!”张意之厉声。
那些人嘴里称“是”,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二娘子与徐家娘子起了冲突,家主请大人去看一眼。”
裴镜渊的身影隐没在暗处,下人没有瞧见,这话便没有收的意思,一时间名明晃晃响亮在灵堂中。
张意之微微抬眸,裴镜渊与之错开目光,权当是没有听见的样子手里拿着香站着默了一默,上前去插在香炉中。
既然只是娘子们之间的冲突,为何非要叫张演之去瞧一眼,张意之觉得不对,也顾不上想太多,一声“走”便要冲进雨幕中。
“大人。”这一声从灵堂深处响起,不紧不慢却一下子催停了张意之的步子,她在屋檐处顿住脚,想听裴镜渊说完。
她身边的下人则是狠狠打了一个哆嗦,不明白为什么灵堂中突然多出来了一个人。
“在下的雨伞借与大人,请勿打湿了衣袖。”他只是这样说着。
张意之侧目,果然瞧见了那把杏仁白胶伞,带着暗红色的花纹静立在长廊一边。当世人重丧,亲友祭拜不得有颜面上的失礼之处。
那一边的下人闻言,两股战战,来来回回为自己开脱:“小的考虑失周,请大人责罚。”
“嘭。”随着张意之撑开,那把伞弹出无数水花。
“多谢。”裴镜渊听她如此说,微微勾起了嘴角。
真是稀奇,张大人何时学会了说多谢。
*
明晖堂中,两个几乎要淋成落汤鸡的女子各自骚乱着头发垂拉着眼啜泣。
徐春娇缩在自家母亲怀里,眼圈红红的好不委屈,犹如细葱一般的手指抽搐着扣在母亲的锦衣当中,一声接着一声的啜泣。
张婉仪没有母亲哭着求理,她含着泪咬着声儿死活不叫自己掉一颗泪,面上却尽是委屈,她抓着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同贴身丫鬟一并跪在嫡母佘氏面前,一声不吭。
孝义不可失,她脱下外面的麻衣干干净净护在身前,只有一层湿透了的衣裳尚不算失礼地贴在身上。
徐家主母秦氏简直是挠心挠肝的难受,眼见自己的小乖乖哭的这样可怜却不能将那跪在地上的人撕成两半,她冷哼了一声,意图以此叫张家的人先开口说话。
可是整个大堂,别说是佘氏,就连两道上的丫鬟都只是低垂着眼一句话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