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武六年,立夏。
天色将暗未暗,暮鼓刚响。
善庆坊孟宅看守角门的小厮打着盹,忽闻门外有人扣着门环敲了许久,只好抖起精神不耐道:“这就来了,甭敲了!”
门咿呀开了一条缝,小厮凑到门缝里细看,原是寿川院的蔡妈妈等在外头,身后还跟着两人。
一个头戴黑青坡巾、身着青绡直裰的斯文书生,低眉顺眼地背着蓝布褡裢,还有一个身量到蔡妈妈腰间的小丫头,畏畏缩缩地躲在最后。小厮连忙开门,低头弓腰地招呼蔡妈妈。
寿川院住着夫人杨氏,蔡妈妈是杨氏身边的老人,平日里对待下人是最严苛的,嘴巴是一点不饶人。
果不其然,蔡妈妈揩磨着手里的团儿扇,认出开门小厮的身份,柳眉一竖,压着嗓子骂:“得亏你爹是大爷书房里的管事,不然似你这般爱打奸耍滑,浑身上下没半点本事,值夜还困觉的没用玩意儿,我立刻禀了夫人把你发卖了去!”
小厮只当她的话是左耳朵近右耳朵出,深深作揖求饶道:“看在我爹的面儿上蔡妈妈放过我这一次罢,自从大爷接了外放的旨意,我白日里跟着大管事忙里忙外,跟熬油似的没个白天黑夜,好不容易得空打个盹,哪里晓得慢待了您这位老祖宗,劳得贵客在外面久等,我该死……”边说边假意扇自己脸颊,做给蔡妈妈看。
“你倒是机灵,晓得把大爷推出来堵我的嘴,”蔡妈妈看了小厮一眼,转身对着后面的人淡淡道,“这边请。”
小厮赶忙请人进去,抬头覷了一眼,瞧着书生不过十五六岁,身材中等偏瘦,纵然穿着一身洗旧的青衫,依旧衬得肤色白净细腻。
许是这股视线过于热烈,书生大方抬眸与他对视,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小厮愕然,好像被凭空一道雷劈呆在原地,心中暗叹,好一个妙人儿。
且不说此人眉目精致如画,眼神似一泓水般沉静潋滟,身上隐隐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和淡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离合交融,化作周身独特的风华。
他瞪大了眼睛,还想一饱眼福,却被蔡妈妈臃肿的身影挡住,凌空被一句冷呵砸低了头。
“闭上你的狗眼,今夜你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敢往外透露一个字,你便滚出孟家。”
他赶紧摆过头,装成熊瞎子阖上宅门,再回头时,已不见这三人身影,他恶狠狠啐了一口,暗骂道:“老不死,整日里装腔作势!”
寿川院里,杨氏刚刚用完饭,揉着佛珠歪在软榻上,有些犯困。蔡妈妈打起正房里的画帘,走到杨氏身边,低声说人来了。
杨氏睁开眼睛,斜乜着支起来的竹窗,廊上的鹦哥乖巧立在金丝楠木架子上,毛羽如雪,平日里唤作雪衣娘。
在一旁立着的丫鬟将两个引枕塞到杨氏腰后,扶着她坐起身。
杨氏坐直,问蔡妈妈:“你觉得,留不留?”
蔡妈妈惯会见人下菜碟,打量着杨氏的脸色,“谈大姑娘性情、容貌皆是上上等,是京城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淑女。可惜谈家遭难,她又进了教坊司,纵清白之身,但依奴婢看,她是万万做不得正经太太了。”
杨氏有些惆怅:“孟家毕竟和谈家有些情分,总不能弃之不顾罢。”
蔡妈妈又劝:“夫人心善,看在往日情谊,也能让她给大爷做小,在孟家有个容身之地。虽也不错,可万一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得了大爷的宠爱,又有掌家之能,将来越过了上房,怕是会搅得家宅不宁。”
杨氏脸上平静,直到听到“家宅不宁”四个字才沉了脸色,似乎想起些什么,手上的佛珠越撵越快,过了半晌才道:“让人进来吧。”
蔡妈妈应声,屏退堂屋里的丫鬟,走到门口通传,守门的婆子应和一声,对着谈玉书道:“两位请吧。”
进了堂屋,谈玉书抬头看见一块樟木如意纹匾额悬挂于大堂上方,写的是静心堂三个赤金大字。正房不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地铺花鸟纹毛毡,倒不显得空落落。
越过蓬莱五色云的屏风,只见正中设了一个红木嵌大理石的八仙桌,照样配的凳子。案上左边立着土定瓶,插着数枝高低错落的木芙蓉,右边大果盘摆着时鲜果子,房内靠墙设了一个佛柜,正中供着一尊观音像。
杨氏坐在主位,虽五十出头的年纪,倒不怎么显岁数,一手盘着佛珠,另只手靠在小几上。打眼一看,她头戴金丝八宝狄髻,一对玉叶金蝉簪、金相宝石掩鬓、压鬓镀金双头钗整整齐齐,衬得眉目俊美,但不好亲近。
谈玉书不再去细看她的耳环和项圈,目光向下,掠过她身上的墨绿缠枝莲纹交领短袄,一条蓝缎织金妆花马面裙,和脚底的大云头青缎子高底鞋。
最后目光停在边上放着眠鸭熏炉,袅袅香烟萦绕。
谈玉书屈膝跪地,向杨氏稽首,行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礼:“谈家玉书,恭请夫人福安。”
六岁的妹妹紧随其后,同样行跪拜之礼,显然不太熟练,额头点了点手背就收势,声音尚且稚嫩:“谈家玉辛,恭请夫人颐安。”
只听前头传来一阵哽咽,原来是杨氏不知何时挤出了两滴眼泪,走上前,扶着两姐妹坐在椅子上,用帕子抿了抿湿润的眼眶,好似怎么也擦不干净似的:“好孩子,何必行此大礼,实在生分了。”
“夫人对我们有再生之德,就算天大的礼数也受得起。”玉书说罢又站起身行了万福礼,玉辛懵懵懂懂,学着模样也福了一福。
杨氏轻抚着玉书黑漆漆的鬓发,就算她是石头般硬的心肠,此刻也软了下来,她打量着谈玉书的脸,心道果然是绝色,说不出有多美,但一眼望去就难以挪目,连她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明明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