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渐渐流逝,距离之前大概已经过去十天。
沈桑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双臂抱紧膝盖,乌黑的长发凌乱铺散在肩头,整个人都陷入浓郁的阴霾之中,显得黯然失色。
几缕黏湿的发丝遮住了她苍白的脸颊,像是一朵盛放在阴暗潮湿的花圃旁,瑟缩着不肯移动半步的枯萎之花。
在这十天里沈桑日复一日地给他擦药,并且体贴地为他穿好衣物,然后就坐在那个角落,但在此期间,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她瘦了许多。
每个骨骼转折点都分外清晰地凸显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仿佛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他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憔悴和苍白。
但…他当然不心疼。
他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也掐死那个对她全心全意信赖的自己。
傅亦辞以某种缓慢的速度移开视线,嘴唇紧抿成锐利的弧度,纤长的眼睫遮挡住眼底晦暗不明的冷光。
“辞哥哥……”
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含糊不清的字符,却不知为何,这三个简单的音节在她嘴边变成了破碎的呜咽。
他听到了她的呼唤,那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梦呓,艰难而绵长地传递到了他的耳畔,微弱至极但确实存在。
傅亦辞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那是曾经她对他亲密无间的爱称,他记得她每夜在梦中缠绵缱绻的呓语,每次在他耳边诉说着她对自己的依赖。
那些甜蜜的话语仿佛就在昨天,可如今…
他们之间横亘着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不堪回首的血海深仇……
她又怎么好意思叫得出口?
肆虐的怒火瞬间攫取了他全部感官,如同毒蛇般狠狠撕咬着他的理智,但他只是攥紧指骨,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关节处泛白。
他在极力隐忍。
傅亦辞眉宇间满是阴戾之色,他讥讽地斜瞥了她一眼,却又倏忽间撞进她漆黑平静的眼瞳中。
她正在看着他,但那目光并不焦距,仿佛隔着冗长的时间长河与他对望,又仿佛要透过他的眉眼,寻觅着一个缥缈虚幻的梦境。
“…傅亦辞。”
她似乎也反应过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不应该叫出那个称呼,于是她改口叫他的全名,就好像他们只是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
“我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她的语调缓慢,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里,神情迷茫而恍惚,声音亦变得缥缈,像是隔着层层水波,让人辨别不清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时候我们一起放学回家,走在小道上,我牵着你的手,你的侧脸那么好看,我忍不住偷偷地踮起脚尖亲了你,你就红着耳尖让我别闹。”
那时的他们是如此纯粹地认定了彼此,如此信赖、依靠、亲昵……
那句“我爱你”是少年最单薄也是最真诚的承诺,是他在那天的晚霞中轻声诉说的话语,是他在夜色里凝望着她的眼眸……
是一场盛夏的雨,是春暖花开的刹那……
——那是多么值得珍重的一段岁月。
“你知道吗,傅亦辞……”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终突兀地停顿,像是一根断裂的弦。
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满是雾霭般的湿意,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喷溅而出。
“…我恨你。”
那些萦绕在喉口的哽咽与仇恨在她的舌尖凝结成寒冰,最终又在她的眼眶里融解,变成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
她在说什么?
傅亦辞终于克制不住心中翻涌已久的怒火,他低哑愤恨的嗓音带着些许哽咽的颤意,在这幽暗狭窄的囚房中响彻。
“你恨我?”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玻璃般粗噶沙哑,又仿佛带着泣血般的悲怆。
“你有什么资格恨我?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傅家也没有,这么多年一直锦衣玉食地养育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傅亦辞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冷硬的铁链将他的皮肉勒出一道深刻的血痕,他几乎要冲破枷锁的束缚,额角青筋暴跳,瞳孔充斥着浓郁的猩红血色,死死地盯着她。
“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傅亦辞的语速越来越急促,他将满腔愤怒化作了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又透着濒临疯狂的嘶鸣。
沈桑始终静默着。
她的眼眶红肿,眼帘低垂,纤长卷翘的睫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抹暗影,看起来脆弱不堪。
经过刚才的哭泣和抽噎,她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微弱而绵长的喘息,唯有她纤瘦的双肩微微耸动着,隐约能窥见其下的轻颤。
“但我更恨我自己。”
傅亦辞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是一声轻若蚊呐的呢喃,声音透着浓重的自我厌弃,却又饱含着无限悔恨的情绪,像是将一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荡漾出浅淡的涟漪。
她仰着头注视着他,瞳仁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
但是很快,她又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重新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和安静。
“我放你走。”
*
傅亦辞现在还是有些恍惚,他难以置信,他这么轻易就可以逃离,可以重见天日……
甚至还是沈桑亲手放他离开。
但这不是梦境,沈桑正蹲在他身前为他解开镣铐,冷硬的金属相互碰撞间发出清晰的脆响,像是在为他的逃离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