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荑原是想逗逗他,却不曾想裴时戎当真乖巧且干脆地叫了声“阿姊”,反倒让她手腕一僵,刚夹起来的菜又跌入了盘中。
她只好“唔”了声,算是应了裴时戎这句,接着掩饰性地轻咳两声,硬生生拐了个话头:“食不言寝不语,别坏了规矩,快些吃完趁着日头还没落下去趟稻田里,瞧瞧秧苗长的如何。”
裴时戎猜不到谢归荑的心思,只好垂首,一言不发。
屋子里良久的阒寂,只有几声微弱的蝉鸣偶尔在屋中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时戎再度抬起头来,看到谢归荑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碗底剩下的米粒,抿了抿唇,才道:“我吃完了。”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几乎在他尾音刚落的一瞬间,谢归荑猛然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光正好迎上裴时戎的眸子,“那便走吧。”语调甚是轻快。
时维四月,序属暮春。道边的小径上的桃李春红已然变作了葱茏映绿,即使已经过了申时,但风里没有褪去暖意,仍然裹挟着丝丝缕缕的热意。
谢归荑用襻膊将宽大的袖子挽了,小心翼翼地拢好下裙,才在眼前的稻田里蹲了下来。
裴时戎蹲在她身侧,为她轻轻拨开跟前的秧苗,好让她能将秧苗的情况看清楚了。
一旁着着粗布麻衣、抱着竹篾筐的妇人拧着眉毛,面上尽是担忧的神色,“女公子何必如此,您是千金身子,这地里时不时的有虫子窜出来,别伤着您了。”
她犹豫半晌,还是指使自家小儿子跑去叫了管事。
她丈夫早几年便被征入军中,家里上上下下全靠她一人操持,若是这位谢府君家的女公子真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意外,别说孩子他爹的性命,搭上他们全家也未必担得起。
现在去叫了庄子里管事的,再多不过是事后挨顿骂,交些钱粮布帛,这事儿就算了了。
谢归荑并没有回她,直到指腹触碰到了秧苗茎上一层滑腻腻的薄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裴时戎。
裴时戎眉心微蹙,唇角下垂,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知晓自己地判断没有出错。
“青苔薄附,即不长茂(1)。”谢归荑声线淡淡得,抬起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妇人。
妇人正揣着手,满脸不安的看向管事家宅的方向,因此并未认真听谢归荑的话,骤然闻声,只来得及仓皇地转过头来,讨好地笑着,喏喏连声。
谢归荑一眼便瞧出了妇人地顾虑,以微不可察地动作撇了撇唇角,眼神里尽是自嘲。
谢朗玄的女儿这层身份在江州的确好用,但很多时候,又会叫人敬而远之,她穿过来的这一个多月,除了裴时戎不怎么奉承着她外,其他人对她谢归荑,真的是像在供奉神明。
她示意裴时戎将她方才的话和那妇人重复了一遍,才以严肃的神色朝妇人道:“这一眼便可瞧出来是用冷浆死水灌的,听你口音并不像前些年从北方逃难下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初生的秧苗要用活水灌的道理?”
妇人听了谢归荑这话,不觉一愣——她若记得不错,谢府君家的这位女公子是头一回来庄子里的稻田,怎么会对田里的事儿这么清楚。
她这辈子都没能和贵人打过交道,若不算谢归荑,她见过最有派头的人物便是庄子里的管事,如今听见谢归荑这般问,自然有些猝不及防。
倒是一旁的裴时戎轻轻扯了扯谢归荑的衣袖,“其实怪不得她,我先前和你说过,这两年江州水旱很是频繁,去年大涝,今岁开春后只下了一场雨,地里干的很,至于溪水,根本引不过来……”
妇人这才留意到谢归荑身旁打扮的干干净净、还穿着合身衣服的人是裴时戎,立时脸色一白:“裴十三你怎么跑到女公子跟前去了,还有这身衣服,别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得来的吧,快快过来,别冲撞了女公子!”
方才听到裴时戎为妇人解释,谢归荑便隐隐起了疑心,按说照裴时戎的性子,连第一次见她都没给个好脸色,何况是对他算不得好的庄里人。
闻言不觉看着妇人脸上的神色,没有怒气与鄙夷,只是焦急。
连带着谢归荑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些:“不必担心,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衣服是我给的,也没有冲撞我,还有就是,他现在不叫‘裴十三’了,我给他新取了名字,唤作‘时戎’,往后便在我跟前伺候,至于庄子管事那边,你不必忧虑,我会打招呼的。”
妇人这才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眸光一转,便看见了从右后方来的管事,连忙热切地和他打招呼。
谢归荑扶着裴时戎的肩膀从稻田里站起来,便看见了大摇大摆悠着步子走来的管事,面色瞬间冷了下来。
管事看见了谢归荑的身影,立马小跑着过来,瞪了一眼妇人,低声:“你怎么不早说是女公子来了,叫我怠慢了可怎生是好?”
尽管管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这些话还是全然落入了谢归荑的耳中。她看着管事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模样,突然想起了裴时戎先前说的话,不等管事主动献殷勤,便扬了扬眉:“我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如今世道乱,我知会你一声,今年的稻子要收两茬,除去你们自用的,到了年末,交八十万石,你看着办,办好了,重重有赏,若是办不到,你这管事也就别当了,换人吧。“
听到谢归荑轻飘飘的说出来“八十万石”这样的数字,身旁的妇人立刻瞪大了眼,倒是裴时戎的神色平静的很。
管事满脑子都是“重重有赏”四个字,忙不迭地便应了:“我办事,女公子您只管放心,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地!”说着讨好地朝谢归荑扯出一丝笑来。
谢归荑眸光一偏,看到裴时戎静默地神色,勾起唇角,颇是讥讽地朝管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