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亭果然建在兰台。此处有活泉引入,本就摆着个曲水流觞。如今扩宽些水面,在湍急处设了取水的轮车,水推轮动,盛水的竹筒抬到高处便将水跌出,正浇在底下的亭瓦上,不消人拾掇,自带走几分暑气。
远远看去,日光下水帘撞得如碎琉璃一般,端的赏心悦目。
此时设宴尚早,兰台处只有些宫人绿衫裙奔忙的身影。苏陆二人欲先随王女官去紫宸殿觐见,不想王女官只道陛下有言,不必拘礼,那陛下正为黄昏夜间好松快一场,加紧将手头奏折处置,只请他们自去闲憩,不多时便来寻他们。
“怠慢之处还望莫怪。”王女官笑道。
“岂敢,岂敢,微臣惶恐。”苏云卿忙下车行礼。
二人便辞谢了车架,王女官自去办事,留下一个小宫女相使。只是陆美既落了地,便这也眺望,那也赞叹一番。
他看到前面近内宫门处一排矮院,不由提起:“我们陛下是位奇人,女人做皇帝,厉害啊!”
苏云卿看宫人隔得尚远,才无可无不可应他一声:“惊险的都在前面。”
如今已是景泰十二年,惊心动魄的故事,自然更在改元左近,这是时光的从前。
而面前那排矮院,默默储纳过多少惊险刺激的权势争夺戏码,这又是空间的“在前面”了。
这排院子显然与宫廷不是一体建造,是后来新搭建的,用材制式,并非供宫人用,也非供这宫廷里的主人们用。它们精巧细致,似乎费过一些心思,但若说宜居宽敞又论不上,院墙矮小,屋檐也低,任哪家豪族都能造得比它气派些。
它更像是一件精心准备到一半,又仓促完工的礼物。
见过这些雕梁画栋的新颖别致,便无法苛责主人不够用心热忱,但又无法否认,这份热忱仅此而已。
这一排,是陛下伴读们的住所。
陆夫人第一次带他们来的时候,路过此处,曾感叹过:“京中成才的儿郎都在这里了。”
那些权臣之子,耆老之后,无有遗漏。
彼时陆美刚同苏云卿一起,从外祖家搬回京城,将将十岁,坦然反驳道:“也不是,我和哥哥就没住在这。”
“真是傻子。”陆夫人笑摸他头。
第一次来的时候,陆夫人同他们说故事,说女帝称帝记。
伴读、宗室,不过是故事里,一些只要跳出窠臼,便阳谋可得的助力。
先帝无子,公主以招嗣之意举学,那些宗亲以为能混个皇子生父当,没想到公主把宗亲最优质子弟养在宫中,同玩同学,倒一个个收服得体体贴贴,如今成了她最大的保皇党。
前任宰相在位时,如今的陛下还是公主,百官背后,她曾说:
“他们一个个宰辅尚书,职秩一品,我刚出生尚无品位时,他们却以我为首,为何如此。其一,我是皇家人,其二,他们认为女子终究不能掌权,而可从中得利。”
她看透了这血缘政治,反手利用这血缘政治。
登基后,她以一样的手段收拢臣民之子入宫为伴读。这是阳谋。
即使人人看透,即使还是同一招式。
群臣不论舍得儿子,还是舍不得儿子,都将最优秀的儿郎送入宫中。
从前宗亲以为有机会承嗣,如今群臣以为有机会结亲,如能得了陛下青眼,阖府荣耀,即便没有野心送子入宫的,也怕政敌一系出个贵人皇夫。
谁能想这些伴读一个都入不了陛下眼呢。
十二年过去了,陛下空置后宫贵位,更不立储,一心扑在立业上。这些公子郎君或有与陛下走得近的,也不过是一个优秀的人质与得用的属下罢了。
故事听到此处,陆美曾替陛下担忧。陛下久不立储,朝臣与宗亲若有谏言怎么办。
陆夫人道,朝臣之子都在宫中呢,朝臣还谏言什么。
至于宗亲……
“宗亲怎么会反对,宗亲应该巴不得。”这样宗室旁支更有了机会。
“你看史书上,确实没有宗亲盯着皇帝让生娃的。”
后来,外朝边上设了个学堂,幼年宗室子弟被带入宫读书。
宗室们:……
又来?
然而在“我儿有望成为皇储”与“我不信,但我还是试试”之间,人人各有打算。阳谋的妙处便是,即便他们知道问题所在,也无法同心同德。
因为无法同心同德,历代争位,牺牲颇大。
这皇室费男丁,和民间同也不同。民间劳力多损,而皇室,实在是贪心抑或自卫。
再后来,陛下好一道随意的口谕为这些儿郎们着想。“为保护男丁计,即日起女子亦可入六部,被议储。”
女帝已经成为了事实,宗室与朝臣里的姑娘自也裹入其间,更枉论民间新风。
这又是另一场故事了。其间自然有不满者,有诋毁者,皇权之下也只敢悒悒悄声。
然而高门女郎多才,朝臣们见儿子不能成事,便也肯送女子出山,一来为门庭增势力,二来期盼女子间或更易亲近,好在陛下面前占一席之地。
君不见,陆家才女陆真,便是与陛下在微时结为至交,至今荣宠极盛么。
“陆真娘子家的公子也来么?”
“是啊,据说也请了,倒可见一见云卿公子。”
往兰台去的青石路上花丛掩映,几个俊秀郎君步行其间。
“他这公子名声,倒比我们这些困在宫里的玩物好听。”
“不过是一个靠恩荫的闲职,为何你们人人称道?”也有替陛下办过几件事,不肯自认玩物的声音夹在其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