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她明明是那么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宋洁在门口掩面蹲下，此刻的她，全然没了职场上雷厉风行咄咄逼人的气场，抖如筛糠的身体茫然无措得的像是个孩子，做不到冲进门去与母亲握手言和破镜重圆，也不能狠心到底，转身离去。
拔了氧气管，屋里的医生也都退出来了，老人八十多岁高龄多器官衰竭，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继续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妹妹宋云发现了她，母亲本就高寿，这一天也早就有心里准备，可忽然看到亲人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姐，你蹲在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妈一直在等你吗？”
她扶起宋洁，朝屋里拽她，却瞧宋洁死死握住门槛，脸上全是泪痕，却就是不肯踏进一步。
那几年她在英国留学，并不知道姐姐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宋云忍不住哭喊出声：“我不管你和妈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你必须进去看看她！”
宋洁红着眼，掰开妹妹的手，语气生硬到极点：“她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也没有她这样的母亲！”说罢决绝转身，正要走却听见主屋里传出声苍老无力的喊叫。
“洁子…是不是洁子回来了？”
那双朝外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了…
董云晟红着眼眶在一旁握着外婆的手，宋云将他拉了出去，给久别的母女留下了一个安静秘密的空间。
看着眼前干瘦的老人，宋洁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因方才那一声喊叫，老人几乎昏死过去，不得不重新插上氧气，让她缓一缓，以便做最后的交待。
氧气面罩口有呲呲的声音，她知道那是母亲的呼吸声，很微弱，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
宋洁就这样看着她，儿时的那些记忆也一点点涌上了心头，至少在此时盖过了这些年的恨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干如树皮的眼皮有细微的动作，老人无力的翻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浑浊的泪流进眼角深深的皱纹里。
这些年她同母亲关系僵硬，几乎没有往来，见过几次也都是不欢而散，宋洁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偌大的卧室弥漫着药味，呼吸机的呲呲声愈来愈重，她听到了母亲沙哑无力的声音。
“我从医院门口随便上了辆长途车，到了目的地才知道这是直达南诏市汽车站的客车，我本想送给人养，可人都嫌是个女孩…不肯要…”
宋洁只觉心脏一疼，继而猛跳，她伸手捂住了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老人缓了缓，用力吸了几口氧又道：“我四处问人要不要孩子…就有人告诉我，南诏市有一个古堤县，县里有一座大桥…人家不要的孩子都往那放…如果有人想要孩子就会去那里找…”
又有眼泪流下，在深入皮肤的皱纹处散开，老人看着女儿的脸，陷入了久远的沉思…
那个时候重男轻女的很，国家计划生育又抓的严，人想要男孩，生出来是女娃就扔在桥底下，运气好被人抱去养，运气不好，放几天就死了…
桥底下全都是刚生出来的孩子，几乎都是女婴，只有三两个男孩也都是有病的…
死的也多，都堆在一起，死婴多了附近村子里就有人在山上挖个大坑一起埋了。
也有好心人往那送奶粉，角落里很多罐奶粉，还有开水瓶…
她放下孩子转身就走，孩子自生出来一口奶都没吃到，又一路辗转，一开始还哭两声，这会儿饿的连声音都没了，那颗冰冷的心，这会终于软了，她回头在奶粉堆里找到个奶瓶，给孩子冲了奶粉。
一开始还不会吃，呛了几下，后来那小嘴一撅一撅的，吸的可快了，一瓶奶很快就见底了，唐荣珍看着怀里的孩子，皮肤跟她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白里透红的，鼻子也像，小巧精致，秀气的很，长大了肯定是个小美女…
终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唐荣珍告诉自己不能心软，如果留下这孩子，女儿就不可能忘掉那个男人乖乖嫁给劲松，她将孩子重新放在地上，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宋洁屏住呼吸听，听到她吸奶吸得快时，再也忍不住，捂嘴抽泣出声，那是她和建辉的女儿啊…生出来还没看几眼就被夺走的女儿…就喝了一瓶奶，和那些弃婴扔在一起…
唐荣珍也是老泪纵横：“第二年你就生了小晟，我以为你渐渐的就会把那孩子给忘掉…”
宋洁哭喊着打断她：“你会吗？你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吗！那是我的孩子啊…”那是她和建辉的骨肉啊！
谁曾想女儿会因为这个孩子记恨自己十多年，她前几年也曾又去了一趟古堤县，桥下放孩子的土丘如今修成了国道，车来车往，谁又知道那些个弃婴如今散落在何处呢，多数也是死了，被哪个好心的村民挖个坑埋了吧…
看着眼前神情奔溃泣不成声的女儿，唐荣珍叹了口气，这辈子是听不到女儿再喊自己一声妈妈了…
她现在也该去底下找那个孩子了…去赔罪…
那双浑浊的眸子定在宋洁的脸上，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