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阳长街,石板路被行人踏得光滑,夕阳斜照其上,反射出彤色光芒。街道宽阔,两旁楼宇耸立,飞甍绣闼精美,点缀着各色灯笼。
街上吆喝声不断,有售卖糖葫芦的,胭脂水粉的,包子面点的。来往行人三两成伴,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
街上热气腾腾,不见冬日严寒,仿佛时值阳春三月。
断断续续的乐声从街角传出,并非乐坊靡靡之音,而是难听的二胡声。
街角有个老乞丐常年在此拉二胡,三十年如一日。
他的头发白,手脚僵硬,二胡也拉得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长居本地人都知道他,他是京城人,姓胡。
三十年前,他家中遭了大火,全家都死绝了,只剩他一个。他的眼睛被熏坏了,却抢出一把二胡。
他每日来此处拉二胡,年轻时人人叫好,施舍的人也多,现在他老了,二胡拉得不成样子,只有几个熟悉的街坊可怜他,还给他口吃的。
他却也自得其乐,仿佛自己拉出的二胡仍是天籁,他时常痴醉其中。
见到他的人都说,渭阳城中,富的未必快乐,穷的也未必悲苦。
一个衣着单薄的乞丐从长街尽头走来,在他面前蹲下。
“好心有好报。”老乞丐开口说。他的声音模糊,仿佛喉头含了口浓痰。
他面前的乞丐却没有拿出什么东西给他,而是轻轻把他手中的二胡拿了过去。
老乞丐抬起头,只看见个模糊的灰色影子,他放开手,把二胡给他了。
那乞丐把二胡拿在手里,坐在他身边的街沿上,把二胡置于左腿。那乞丐横起琴弓,手臂微动,浑厚洪亮的曲调便倾泻而出。
起调平滑稳直,只一个音便起了如泣如诉的情调,一听就是行家,
老乞丐侧耳倾听,一动也不动。
一曲江河谣从他手中流淌而出。曲调先悠扬,随后洒脱,如江河奔腾,至畅快处突然静下来,如激昂战场之上,万马齐喑。
随后曲调转为缠绵凄美,引出月出江海,孤帆远航之境,静谧之中情思万千,直击人心。
本是歌颂山河的雄壮曲调,却被他拉出了凄凉之意,直引出人们滚滚思乡之情。
听完这一曲,老乞丐险些垂泪,却听周边嘈杂声顿起,有人鼓掌吆喝,有人扔铜钱进碗里。
整条街上的人都停驻了,方才热闹喜庆的氛围不再,围观的行人中还有不少人抬手抹泪。
那乞丐收弓抬头,仿佛也才从情思中回过神来,她走到老乞丐面前,把二胡放回他手中。
“胡叔,我回来了。”
听见这声音,老乞丐先是一滞,随即浑浊的双眼湿润了。
“……小瑛,是你吗,小瑛?”
“是我,胡叔。”胡瑛红着眼,语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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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钦醒来。睁眼是酥软罗帐,盖的是柔软云被,殿内暖香萦绕,侍立之人就在榻边。
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里是他的东宫,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温香软玉烟柳画帐,而不是饥寒交迫,只有一人可以依靠。
齐钦挣扎着动了动,他身上被洗干净了,鼻端萦绕着淡淡皂香,而不是汗臭馊味。
若不是双腿动不得,他几乎把与胡瑛经历的一切当做一场梦。
他一动,内官便过来。
“殿下,御医说您在火中伤了心肺,宜静躺。”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公公。
邓公公从前随侍在他父皇身边,可说是看着他长大。
齐钦坐起来,才见殿中幕帘都是雪白的。他又想起自己的父皇也不在世上了。
齐钦咳起来,邓公公端起案上的水递过去。
宫女接过茶杯想喂他喝水,他推开了,自己接过茶杯喝了。
齐钦靠着靠枕,看着满殿雪白,眼眶倏而聚满水色。
他回来了,不再朝不保夕。可他的父皇不在了,胡瑛也不要他了,偌大的皇宫,竟无一人可以依靠。
邓公公见了他的泪水,不禁跟着湿了眼眶。他挥手让其余人退下,走到榻边对齐钦双膝下跪。
“殿下。”邓公公伏身道,“陛下有口谕托奴才传给您。”
齐钦闭眼将泪水咽下去,哑声道:“起来说吧。”
“恕奴才不能从命,陛下临终之言,奴才不得不敬。”邓公公艰难道。
“说吧。”齐钦闭眼道。
邓公公开口说话,君主临终的样子又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齐职临终时还想着他的儿子,他对他说了对不起三字。
“陛下说,因他年少时的大意,养虎为患,到死也未能为陛下洗净冤屈,是为一不对。
“陛下说,他到死才看清,渭朝已病入膏肓,他去了,留下个烂摊子给殿下,是为二不对。
“陛下说,他没能照顾好殿下的母亲,他走后只留殿下孤身一人,无人再为殿下操持终生大事,是为三不对。”
邓公公说完,已泪流满面。齐钦也哽咽不能自拔。
“陛下还说。如今朝中,除靖国公忠君为国可信外,魏家亦是不可多得的顶梁柱,殿下可放心任用。”
齐钦平复了情绪,邓公公说:“靖国公和顾小姐已在偏殿候着了,殿下可想见他们?”
“不。”齐钦的眼神恢复深沉,他清咳一声说:“宣大理寺卿魏浔。”
邓公公见他如此,暗暗把心往肚子里放了些。
做天子的,本就该让人看不透。
任何时候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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