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了一抹艳色,他这才急急转过头,发现蒋灯眠的手里竟紧紧握着一枚碎掉的酒杯瓷片。
鲜血蜿蜒流下,蒋灯眠却仍毫无感觉似的,嘴里仍忿忿念着命数。
也不知是醉意麻痹了痛觉,还是恨意麻痹了痛觉。
阿拾在心里默念一句“失礼”,掰开了公主的手指,正准备将碎片拽出来时,不料蒋灯眠竟直接扔掉了碎片,反手用力握住了自己的袖口。
阿拾一滞。
“阿拾,若真有一天,皇兄要带我回去,你就赶在我回去之前先把我杀了。好不好?”
蒋灯眠定定望着自己的暗卫,说这话时,眼里一片清明,似乎压根没饮过那极烈的蔷薇露。
“公主醉了。”
阿拾拂开了蒋灯眠的手,自己的袖上沾染了一片粘腻的血污,而始作俑者蒋灯眠则迷蒙着双眼,顺势半靠在地上,果真是醉得不清。
“我去拿清水和纱布来止血。”
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阿拾站了起来,将地上的酒杯碎片拢进了怀里,起身走向屋内。
像是不放心什么,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跟随了数年的公主,确定她的位置不会被雨淋湿衣裳,才再回头走向屋内。
……
雨下得越发的大,泥腥与凉风吹散了些许酒意,蒋灯眠这才方觉手心痛得厉害。
手心里竟然已经结上了血痂,她隐约记得自己失态砸碎了酒杯,阿拾说要为她取药回来。
阿拾呢?怎么还没回来?
“你等不到他回来了。”一道熟悉的女声从庭院口传来,那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人影。
好熟悉的声音?说话的人是谁?
“你是谁?”蒋灯眠呵问道,却没有人回答她。
雨声密密,雨水飞溅,雨雾朦胧。
蒋灯眠努力去看,想要看清,但酒意之下,所有东西都是模糊的重影,怎么看也看不清。
这道人影自雨中来,慢慢走近了。
雨水已浸透了来者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的身形,虽看不清五官,但应是位佳人。
再近点,再近点,这样,蒋灯眠就能看清楚这位来客的脸了。
闪电照亮了整个庭院,远处响起一声闷雷。
这下,蒋灯眠看清楚了。
她也明白为什么这声音会这么熟悉了。
这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是你啊…你回来了。”
雨中来客凑近了身子,端详着满身酒气的蒋灯眠,话里满是感概:“你怎会病成这样。哪怕我不来,你恐怕也撑不过今年冬天。”
蒋灯眠从这话里听出了来者不善。
不过,她也不甚在乎自己这条命。
“咳……渠州的日子,终究是比不上宫里的。”
蒋灯眠以手掩面,再咳了两声,指缝间竟渗出了鲜血。
这咳血的毛病,是来了渠州以后才出现的。
向来娇惯了的公主,来到贫苦之地,水土不服,心结郁郁,湿潮热毒……这些,已经积攒了整整十七年。
“你一面恨着皇宫,一面又渴望回到皇宫。”来者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秋雨里的凉意。
蒋灯眠仰起头,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她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来者凑得再近了些,湿漉漉的头发扫上了蒋灯眠干净的衣裳,血液的铁锈味和烈酒的醇香纠缠在一起,分不清究竟哪个更浓一些。
蒋灯眠望着来客近在咫尺的脸,最后竟破开了一个笑:“你说得没错。这样也好。你来替阿拾送我一程。”
“你会怨我吗?”来客问道。
“说不怨是假的,没有人…咳…会不怨杀自己的人。但我会原谅你。”蒋灯眠垂下了眸。
她命止于这场秋雨里。
不过,这本来也是借来的命。
“那就好。”来客说道,亮出了刀刃。
“公主令牌,在妆匣的最下面。”
蒋灯眠又咳了两声:“只要拿到它,你就能真正成为公主了。不过,你得替我实现夙愿。”
蒋灯眠没说是什么夙愿。
她还剩不甘,还余痛苦,但都已来不及说,也说不完,更来不及悔了。
“来吧。”轻轻的,蒋灯眠的声音轻到近乎于无。
顿了顿,来客手里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刀刃终究还是扎进了鲜活的血肉中。
原来临死之际是这么冷,身体就像消融在海里的冰。
我本无意帝王家。
他生未卜此生休。
满身病气的公主的生命,好像一片一片坍塌的雪,散在了这早秋冷雨之下。
来客用沾染着公主鲜血的手,轻轻地阖上了公主的双眼。
“你的愿望我替你完成不了——就算你不告诉我令牌在哪,我自己也能找到。”
“不过……我会替你走完公主该走的路,我会带你去看不一样的盛世。”
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双手沾满鲜血的来客的脸。
那是一张和死去的当朝公主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洗净了双手的来客走到了还残余有酒香的屋檐下,走进了昏暗的房间里。
她将尸体拖进了屋,藏了起来。
她从最下面的妆匣里找到了公主令牌,一道又一道轻抚着上面雕刻的凹凸不平的纹路。
现在,她成为了蒋灯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