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披在肩上。
没有任何客套,她“着色”后,就伸出了两只小爪子,捧起属于她的那一杯。
柏乐逸静默片刻,无奈。
跟她闪亮的眸光撞上,他回了坦荡的一眼,以示招呼。
她整天跟他在一起,他又阻止不了。
怎么办呢?干脆挑明接受。
反正这个单纯的小丫头,他作为心思叵测的成年人,随便使点钓鱼执法的伎俩,对付起来就绰绰有余。
柏乐逸端着自己的杯子,似不经意问:“你住哪间房?”
米旋儿正凑近杯口。
只见她侧面微停,长长的睫毛扇了一下。
脸色倒没有太大破绽,她移开杯子,转过脸来看着他,说:“酒店,888号。”
柏乐逸:“……”
她又补了句:“五星级。”
柏乐逸:“…………”
片刻无语后,他却觉得,胸口被一只小爪子挠了下,有点痒。
他端起杯子,在小姑娘亮华华观测他信了没的目光中,说:“你这房号挺好。”
姑娘呆了呆,眼睛都瞪大一圈。似乎在为自己的谎言被人买单,感到非常惊喜。
但随后,她却脸红了。扭开头去,假装认真喝水。
还没碰到杯子,她又想到什么,转回来,一脸探究望着他,说:“你为什么不高兴?”
柏乐逸一顿:“我?”
米旋儿:“嗯。”
柏乐逸:“你从哪看出我不高兴?”
米旋儿目光闪远,指指他身周:“气氛。”
柏乐逸脑子乱了一下。
但他毕竟是复杂的成年人,转头就又似不经意问道:“你呢,最喜欢哪个?糖、巧克力、饼干还是蛋糕?”
米旋儿:“……”
这问题太有诱惑力,她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拽走了。
她脸上露出相当不好意思的表情,抿着嘴角,没说话。
柏乐逸看着她脸上的绯红,眼神微停,口中自动接着问:“奶糖?”
姑娘脸更红了,却微微弯起眼睛,好似开心藏不住,还慎重地点了下头:“嗯。”
柏乐逸轻嗤一声。
大师系列的果味奶糖,是他家所有甜食里最好的。
挺会吃。
柏乐逸正想顺着再夸她两句,把小东西的注意力再带远一些。
不料,人家却眸光微闪,直球又打了回来,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柏乐逸:……挺执着。
应对执着的人,要比她更执着。
这么想着,柏乐逸却忽然,瞥见幽暗的影厅内,朝他飞掠过来一抹极小的鸟影。
流星一般划过他的视野。
随后,他就无意识地,坠入了回忆。
首先是想起他幼年时,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保姆阿姨。
她背对着他,边做事,边跟旁人兴奋闲聊着:“所以说,这些有钱人,个个都是王八蛋,哦?别说在外面有几个家,就说他们在外面,有几个足球队的私生子女,我都不稀奇呀哈哈哈……”
她说的,就是这多年来,柏乐逸跟他爸之间插得最深的刺;也是父子之间,裂缝的开端。
疑窦从最亲近的人中,蔓延生长。
他爸,保姆阿姨,以及当时在他家工作的,所有从他出生起就存在、因而被他无差别视为亲人、从心底里相信、依赖、喜欢和珍视的人们……都远了。
他就是从那时,开始避人的。
其实,关于他爸“在外几个家”、“一堆私生子”,一直以来都是流言。
可问题是,流言满天飞。
不但飞进了他的幼儿园,甚至有几次,他家举办家宴时,油腻的客人借醉,把流言当做玩笑,当面丢到了老柏头上。
人们都想知道,那些桃色八卦,究竟是不是真的;而他爸的反应,却永远模棱两可,敷衍了事。
与此同时,桃色故事的另一位当事人,他妈,也没有任何反应。
老柏尽职扮演着一个体贴又惧内的丈夫,他妈则始终是个大气又活泼的妻子。
家里一片岁月静好。
可那时,才三四岁的柏乐逸,就已经不再相信这种表象。
他对自己的家庭关系,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长大的过程中,柏乐逸也藉由童言无忌的特权,几次问过他爸。
但他爸的回复,分别是“瞎说什么”,“这是下流话,不要学,听到没?”,以及“再让我听到你问这种问题,你就从这个家滚出去!”。
绕那么大的弯,却连最简单的“我没有”,都不敢承认。
柏乐逸伤心,失望,愤恨。
再长大一些,同样的问题,却问不出口了。
于是,裂缝不断扩大,刺也越插越深;更多的隔阂、误会、互不理解,也掺杂进来。再然后,是更多的流言,更多的针……
多年来,父子间相互撕扯,伤痕累累,情义寥寥。
柏乐逸的心,早就寒透。
因而,他爸今天在米旋儿施加的气氛里,突然抒情,让他猝不及防。
原来,他还当他是他儿子。
可他在示爱、认怂的一瞬间,他也老了。
就像瘦骨嶙峋、掉光牙齿、指爪开裂成毛刷的狮子,在年轻雄壮的新狮王面前,为了苟活几天,不惜摇尾乞怜。
再恨他,柏乐逸也不想见到,他那么痛快就认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