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滴雨,冷风窜进屋子,木格门摇晃作响。东阳抬鼓凳挡住半扇,关半扇。
窗扉尽掩,仅余少许光亮透进来,屋内稍微暗淡。李书音点灯,端上烛台,注意到东阳左耳的杉木银耳钉。
“咦?”她举灯凑近,“我送你那枚?”
“嗯。”
烈焰灼灼,东阳脸颊微红,低眉顺眼地轻声应答,拉开半臂距离。
民风民俗及文化诸事,南凉多学楚国,崇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类信条。女子常佩夹式耳坠;男子打耳洞之事,举国上下屈指可数。
初见东阳,李书音就发现他左耳的耳洞。当时,东阳戴茶木棒,不仔细看,就像一颗痣。
多年以来,她总共只见他收藏过两枚耳钉。
一枚四方形白云纹黑曜石天珠耳钉。听说是其至亲遗物,从未戴过。
另一枚则是这只杉木银耳钉。东阳绘图,她亲手打制,赠予东阳作及冠之年生辰礼。
她边罩灯笼,边问:“东阳,前几日我十七岁生辰。你说送我一副耳坠,制好了么?”
“臣还未寻到合适的材料,所以……”
内心惴惴,东阳垂眼,不敢看她。
“我要罚你。”
“臣接受惩罚。”
“罚你再吃三块桂花糕!”
嗯?他蓦然抬眼,一头雾水地看向主子。姑娘挑眉,笑容狡黠,像只小狐狸。
中秋宴之变以后,她把自个儿锁进菩提寺,拒见任何人,变得沉闷寡言。即使后来回到升平殿,也循规蹈矩,毫无生气。
再次见她天真无邪的一面,东阳感慨万千。
他眉眼含笑,应承道:“臣遵命。”
两人相对而坐,分享美食,其乐融融。李书音忽然开口问:“皇上料到我会往松县走?”
擦掉嘴角的糕点细絮,她瞧着心如古井,像旧时再平常不过的午后闲话。
越是这般,东阳越不知如何作答。她猜得……或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黄沙镇见到秦老,当时只觉怪异,并未深思。后来,十三里坡见到祥子,有所怀疑。直到你们出现,我心下便笃定了。
江山为盘,人为子。他执棋,自以为纵观天下,浑不知再无底线必遭反噬。”
从前,只把她当作纯真无邪的小姑娘,如今,听她一针见血地分析时局,看得如此透彻,东阳大为震撼。
“他精心布局那么久,终于得到想要的效果。我心甘情愿赴燕为质,按他规划的路线走。他会放过你们吗?”
东阳沉默,他无法回答。
“尤白心向明月宫,我不敢信;赵忠是皇上耳目,更不能留。”
一股冷风从灯笼罩子顶端灌进去,火舌摇曳几下,晃得东阳心颤。果然,主子接下来提到了他!
“你跟我多少年了?十四年。我晓你忠心可鉴,视你如兄长,盼你岁岁常宁。赴燕之路漫漫,前途未卜,我不愿你跟我涉险。”
三年沉默寡言,丝毫没让她巧舌如簧的技能退步。
看她孤身赴燕?
不能!亦不愿!
东阳站起,他的身坯比魏溪亭更壮实,半边身子罩在橘红的灯光里,却显得消瘦。他微微躬身,和宫中大多数内侍伺候主子时一样恭谨。
冷风卷着碎雨钻进屋子,爬到李书音肩头,凉意慢慢地浸头脖颈、背脊、四肢百骸。
“臣可以支走尤白和赵忠,但臣不走。”
他声音喑哑,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似的。
十四年来,东阳第一次违背她的命令。
“那时没跟公主走,臣已万分懊悔。而今,既奉圣意,怎可再弃公主?”
“东阳……”欲像从前那样,拉他衣袖,跟他撒撒娇。
东阳却后退半步,腰弯得更深。
“你相信魏卿吗?”她拉开荷包,取出香囊坠子,“你看这是什么?”
魏溪亭傍身之物,东阳当然没见过,不明所以。
“魏卿已为我铺好后路,不要担心。身边没有软肋,就无人能威胁我。
皇伯伯、从谦阿兄、庄太妃、常嬷嬷……还有你,东阳。你们都在中都,我定惜命,好好地活。
你知道,我徒有虚衔,在宫中举步维艰;将军府亦非去处;过几年从谦阿兄成家立业,我更不能再叨扰。
偌大个南凉,无我栖身之所,我即使活着又有何盼头?
所以,我希望你留在中都,好好经营酒楼。等哪天我能回来,就去投奔你。
另外,这坠子乃魏卿之物,能取其所有积蓄。他留给我应急所用,但我与他不熟,断不能轻易动他的东西。
从谦阿兄那儿,我攒得些钱,稍后我写封信寄给阿兄,让他把钱转入酒楼账下作合伙资金。届时,分了红利,供我在北燕吃穿用度。
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
为奴为婢之人,哪有资格左右主子的决定?她询问意见,不过通知自己罢了。
“东阳,临走之前,我想再见一见魏卿。”
*
是夜,大雨滂沱,城外阔地不适于安营扎寨,晋州援军全部转移至城内避险。
郊区农家所在位置地势高,魏溪亭伫立檐下,可见远方灯火阑珊。
几个时辰后,公主将肩担使命,奔赴异国他乡。
尽管早为她劈清荆棘,但一想到她孤零零地在远方,魏溪亭就难以入睡。
蓝紫色闪电劈开苍穹,雷声滚滚。北地鲜少出现这种天,他眼皮凸凸直跳。呆愣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