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好,我却……”
架子背后,骤然响起猛咳声。
东阳赶紧倒茶,绕过屏风,却登时瞠目结舌。
只见魏溪亭披头散发,匍着床沿咳到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浅灰真丝中衣很宽大,极不合身,罩不住他单薄的身子骨。
青丝中掺杂白发,目测约占半数。
烛光下,他面色憔悴,形容枯槁,浑不似年轻人。
他才二十五岁!
东阳终于知道,他为何故意隐瞒行踪。哪怕公主近在咫尺,都不敢相见。
好一阵,魏溪亭缓过气,由东阳搀扶坐起,头枕床柱子调整吐息。头面潮红褪去,只剩苍白,不见血色。
哪还看得见半分‘陌上温雅客’的影子?
“您为什么……不肯歇一歇?”
三月入鹰司,尧相顾很照顾东阳,二人十分投缘。
东阳不止一次听到老大怒斥他七弟。
‘当初就不该举你进议事阁,你自己看看,这两年累成什么样?停下歇一歇,天又不会塌。拼命至斯,搞得像被小鬼追着索命似的。’
每每被兄长斥责,魏溪亭都好脾气地哄着,打马虎眼儿摁住兄长怒火。然而,不出两天,又一头扎进政务。
十四年前,洪城初遇,东阳就觉得晋王身边那个小郎君气度不凡。虽年幼,却老成。
元嘉十五年,魏溪亭以《山河策论》扬名,获黎昌先生青睐。东阳以为他会专研学问。
元嘉十六年,解松县困局。东阳以为他扎根疆场建功立业。
可一桩都没猜中。
承德三年中秋宴,魏溪亭随主子发动宫变,自此入驻中都,成为御前红人。坊间甚至一度称其‘义皇子’。
东阳不耻逆贼行径,但不得不苟活于世,以护公主。
可现实告诉东阳,他又猜错了……
相府魏七,并没有迷失在权势地位之中,他清醒地躲在帝王和百官背后,在一场场风暴里,一次次地把南凉从破碎的边缘拉回来。
哪怕,世人不会把那些功劳记在他头上,他也乐此不疲地按他的方式,守护南凉。
论个人情感,东阳由衷钦佩敬重此人。
正如眼下,他即使病入膏肓,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也依然温润守礼。
“时先生,能帮忙再倒一杯水吗?”
早料到得不到答案,东阳没再问。提壶走出后舍,到前厅冲茶。重回次间,带来银杏白玉簪,交还给他。
他握住簪子,抿着干裂苍白的嘴唇,什么也没问。
东阳斟一杯温水递上,说:“庆谷主交代,您暂不能饮茶。先前我不知,倒茶给您润喉。抱歉。”
“先生别道歉,亏得那杯茶,我才缓过来。”
青花瓷杯盏盛满水,比簪子重很多。魏溪亭手指蜷缩无力,端不稳杯子。
幸好东阳眼疾手快接住,才免水渍打湿被褥。
亲自伺候他喝了水,东阳才搬一把椅子坐到床边,严肃地盯着病弱之人。
“您的答案是什么?”
魏溪亭默然片晌,抬眼问:“哪一个答案?”
“您面对升平公主,是守为臣之道,还是纵容私心?”
“你看我这个样子……”魏溪亭苦笑,自嘲,“怎还敢心生妄念?”
“这不该成为她一直等待的原因。”
“我这副身子骨太脆弱,承不住太多贪念。”
“那就养好它!”东阳忽然提高音量,“南凉强盛、公主安康,都不属于贪念。”
声声掷地,振聋发聩。魏溪亭愕然,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墨色锦衣着身,坐得端端正正。
依稀间,仿佛是那个洪城少将军坐在自己面前。
“丞相派势力盘根错杂、坚如磐石,非刮骨之功而不能除。过程艰难,牺牲在所难免。
我无惧死亡,唯独不放心公主。她受困于心,至今仍未开怀。
您能给南凉带来希望,亦能给公主带来希望。
我势单力薄,没办法带她走出荆棘从。所以,我愿意成为那只手,托着您,敬献绵薄之力。”
剖心之言,让魏溪亭自行惭秽。
“君莫妄自菲薄。公主心里,你堪比至亲。”
东阳淡淡一笑:“我知道。”
“公主珍视先生,溪亭也会竭力护先生周全。这次任务结束,你避走修养,等局势稳定再回来。”
“当前朝堂战火纷飞,我不会留您独自面对。您不必带心理负担,我所做每个决定,都只为助公主远离泥淖。公主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
前厅檐下,李书音仰头凝望蛾子绕灯笼,耳畔虫鸣阵阵,庭前清风徐徐。
说不上为什么,内心十分安定。
适才,托东阳送还簪子,对方问是否带话。她摇头,千言万语好似都熔进白玉珠,再没别的话。
他活着,就很好。
俄顷,得知长生这几晚都留在西竹亭照顾师叔起居,主仆二人婉拒相送,径自离开。
小船行驶到湖中央,李书音双手反撑着座位,言笑晏晏:“你见过草原星河吗?”
东阳摇桨,笑说:“夏夜,微风不燥,仰面躺在草地上,观苍穹星河璀璨。”
“嗯嗯。”她点头如捣蒜,笑容愈发灿烂,“我到草原时正值凛冬,毡帐外冷得很,躺不下去。不过,我在这儿发现书里写的璀璨星河了。”
说着,招呼东阳停止划桨,邀他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