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膳后,因着饮了些酒的缘故,嘉宁想散步吹风,不太想坐舆轿,便在同陈越清父子告别后打算步行回长春宫。
没走两步,她却突然停下了。
“殿下?”陈吉不知她是怎么了。
只见嘉宁正眯着眼向乾清门看去,她指着问道:“你瞧,那像不像站了个人?”
陈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迟疑着道:“应当是……有吧?”
嘉宁却已经迈开了步子:“那是贺怀言,咱们过去找他。”
“诶,殿下,”陈吉赶忙追了上去,“奴婢什么都没看着啊!”
“你看得不准!”嘉宁头也没回地道。
陈吉没辙,只好埋头跟在她身后了。
***
余怀恩自乾清宫出来后,先是站在外面与其他几位同僚寒暄了几句,随后便率先辞行。
穿过乾清门至乾清门广场后,余怀恩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一个端直的人影自后左门而下,正向他这边行来。
余怀恩没有动,就这样看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与他见礼道:“余侍郎。”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是子清啊。”
贺怀言微垂着眼睑,没有看他:“我已是残缺之身,德不配字,还请余侍郎不要再以表字唤我。”
“子清,我同你姐姐都从未觉得……”
贺怀言抬眼看向他,打断道:“我是听闻余侍郎调任兵部才赶来的。”
余怀恩却惊诧道:“你不准备同我回去见见你的姐姐和外甥吗?”
贺怀言好似没听到一般,继续道:“我想问余侍郎为何要接这则调令。”
余怀恩答道:“圣上有旨,我自当从命。”
贺怀言盯着他,没有开口。
昨夜的北京下了场雨,略带寒意的气温萦绕在周遭,令贺怀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究竟想说什么?”余怀恩率先开口问。
贺怀言压了压喉头的不适:“京中的水已经够浑的了,你不要淌进来。”
余怀恩瞬间有些恼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凭一己之力扳倒满朝付党为岳丈报仇?你觉得可能吗?”
贺怀言抿了抿唇:“这是我的事。”
“好,好,好!”余怀恩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调升高,他指着贺怀言,怒道:“贺子清,你真是好样的啊!就你能耐大,就你清高是不是?你凭什么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凭什么就觉得我……”
“凭你有妻儿!”贺怀言一掌拍开了他的手,盯视着他,“凭你是我姐姐的丈夫!凭你是我外甥的父亲!凭你是令鞑靼闻风丧胆的余将军!”
他死死地看着余怀恩,提着一口气,继续道出了四个字——
“凭我没有!”
也不可能再有了。
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妻儿,亦不可能再有留于青史的丰功伟绩。
“就凭这些,够了吗?”他看着余怀恩,眼神中是荒芜般的悲怆。
余怀恩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只觉得贺怀言说得每个字都淬了冰似的,硬生生地扎在了他心上,狠狠地钻入了心底。
“我不想你们再出事,也担不起你们再出事了。若是你们再出事……”贺怀言的声音逐渐变轻,“那我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
余怀恩只感觉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他慌乱地抬手,想要搭到贺怀言的肩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姐夫,”贺怀言终究唤出了这一声亲缘,他扯了扯嘴角,哭似地笑了一下,“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你呢?”余怀恩已经压不住哭腔,他颤抖着问贺怀言,“那你呢?你若是死了又当如何?我同你姐姐又当如何?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贺怀言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我早就该死了。”
他低下头,又继续说:“你们就当我已经自戕了吧,这本也是我当初应该做的事。身受腐刑却仍然苟活,当为天下读书人所不齿。”
“贺子清!”余怀恩忍不住高声唤道。
贺怀言闭了闭眼,却仍然垂着头道:“我已同侍郎说过了,不要再这样唤我。表德之字,我配不上。”
“好,怀言,”余怀恩流着泪道,“无论如何……你姐姐很想你。你若是想见他们,就还是来见见吧。”
贺怀言闭着眼笑了一下,轻声道了一句:“替我照顾好他们。”
话毕,他没有再看余怀恩,错身向着乾清门的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