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之时,贺怀言从长春宫寝殿内走出,轻轻地带上了门。
“厂臣。”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贺怀言转过头,便瞧见了正候在不远处的春竹。
春竹从廊下走来,在贺怀言面前站定,随后仰起头,看着他问:“厂臣从前在宫外时,可曾定过亲?”
自贺怀言受刑以来,众人对他都怀有几分怜惜之情。除去少部分喜爱嘲讽的人以外,正常人根本就不会在他面前大方地询问过去。
贺怀言知晓春竹不是那等人,却也不明白她为何要提起这些,故而只是看了眼寝殿的门,在确认紧闭后又走远了几步,随后才道:“姑姑怎么会问起这个?”
“厂臣先回答奴婢吧。”春竹看着他,淡淡道。
“不曾。”贺怀言回答。
“那厂臣可懂得情爱?是否对女子有过喜爱之情?”春竹又问。
贺怀言却沉默了。
破晓十分,长春宫上的四方天仍是灰蒙的蟹壳青,仿佛被床畔垂下的轻纱罩住了一般,静谧缥缈,好似一滴隐秘的悸动。
“奴婢照顾公主十六载了,这一路上的艰难辛酸,想必厂臣多少也能猜到,不必奴婢再赘述,”春竹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如炬,像是要将他的心烫出一个窟窿,“公主身处深宫,不曾见过世间多种情爱,更妄论体会。公主不懂,但是……”
春竹看着他,顿了一瞬,随后才道:“厂臣,您是应该懂得的。”
顷刻间,贺怀言只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切了开来,将其中最不堪、最不齿,甚至连他自己都压抑忽略许久的一瓣,从心底给硬生生剥离了出来,血液倒流,烫得他不忍睁眼。
春竹抿了抿唇,狠下心,更近一步道:“在公主的概念中,你我皆是她手下的奴婢。尊贵如殿下,她会分给奴婢的恩惠本就不多,因此她根本无从察觉她对你的不同。但同为奴婢,我却看得清楚,陈吉也看得清,想必厂臣亦如是。”
贺怀言听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春竹的意思。这就好比一个热爱帮助穷人的富商,平日里每天都会给贫苦百姓发定量的钱财。某日,他忽然看见排队的百姓中有一俏丽佳人,心生欢喜,或许就会顺手发给她双倍的银两。这些钱对富商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他也不会察觉到不妥,但所有的贫苦百姓却会立即感知到富商对此人的不同。
春竹是在告诉他:嘉宁现下对他的不同,也只存于施舍奴婢的那一份里,他决不该动心;万不能沉溺;更不可令嘉宁愈陷愈深、直至万劫不复之境。
他有责任远离嘉宁,提前制止悲剧的发生。
春竹叹息一声:“厂臣,奴婢读的书固然比不上殿下与您,却也知道,万一……那可是会被万世唾弃的啊!”
“姑姑不必再说了,”贺怀言闭上双眼,根本不忍再听下去,“我明白的。”
“厂臣明白了就好,”春竹一边说,一边冲他行了一礼,“有劳厂臣了。”
说完,她转身走到寝殿门口,轻声推门进去了。
贺怀言站在院中,半晌没有动弹。一旁青翠的枇杷树叶上落下一串凝结霜露,恰巧滴在了他的左手食指上。
指尖微微颤了颤,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露水举至眼前,小心翼翼地,唯恐它滑落。
露珠徐徐被体温融热,像是在广寒宫中捣药的玉兔,触犯了天条,只好躲在无人角落,将自己破裂零碎的心一瓣一瓣捡起、拼凑、缝补,掩埋起那些卑微而低劣的心绪。
“贺怀言。”身后有人唤他,是他所熟悉的嗓音,尚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他不敢回头、不想看她,却又不得不垂着眼转过身,向她俯身行礼。
“我醒后只瞧见了春竹,还以为你已经去东厂上值了。原来你还在呀。”那人走到他面前,笑着道。
贺怀言低着头应了一声。随着嘉宁的走近,他可以瞧见她玉履上的合浦郡南珠,也可以看清她马面裙底襕上晃眼的金丝纹样——同她这个人一样,无不熠熠生辉。
好似他们初遇的那天,他早已支撑不住,却在抬起头的那一瞬,撞见了满眼的光。
他不清楚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混堂司门口的初见,亦或是长春宫配房窗外的那一树桂木,又或许是十六日晚的那一段月光与桂香。
“殿下。”他听到自己出声唤了她一句。
“嗯?”她应道。
贺怀言终于抬起了头,仰望着她。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好似有些颤抖,却又听不真切:“奴婢是心甘情愿跟着殿下的。”
他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真切。
他想让他的殿下知道,也永远记住——
他心悦诚服,无怨无悔。
兴许并非所有人都会在一生中遇见情非得已,但他却永远心甘情愿。
嘉宁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愣了几秒,随后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先起来吧。”
贺怀言站了起来,仍然垂着头,只是说:“多谢殿下,奴婢先去上值了。”
错身的那一刻,嘉宁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她出口唤住了他:“你等等。”
贺怀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她的吩咐。
天光已经亮了起来,嘉宁看着他,初升的阳光打过来,将那高挺的鼻梁与眉心都染成了暖金色,更加凸显出了漂亮的侧颜线条。
她向来没有询问奴婢个人生活与心情的习惯,但今天却很想问一问。
“你怎么了?”她第一次过问,也不知该如何说才是合适的。
贺怀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