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仆说:“兰奶奶,咱们说过的话,都要算话,我应许过的,您没死之前,兰文珠一定会回来,不管她愿不愿意……不过她的身体就另说,我从没有保证过这件事。实话同您讲,我们五仆,要去消解灭世之灾难,凭我们前世的原身当然不会受伤害,但现在,我们再世的身体都有各种毛病,如果仅仅是用兰文珠的身体跟随我们走这一趟,我说不准她会不会受伤。但是,兰奶奶,我保证我们都会尽力护住兰文珠的身体,也保证,就算有什么伤害,都不会影响兰文珠的凡人意识回到这具身体里……这样行吗?”
我已经惊讶得忘记了害怕,坐直了身子,什么“灭世之灾难”?这个世界要毁灭了吗?这怎么可能?
奶奶反过来靠紧了我,拉住我放下来的手,我们紧紧依偎,四手交握,我直觉到,奶奶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不光是奶奶自己,连那几位神仆都有些紧张。
奶奶道:“说过的话,当然都要算话。那日我就说过,阿珠变不变的,恐怕你也担保不了什么……你们是神仆,要去做的,是可能毁天灭地的大事情,能应承我,护着我的小阿珠,我已经感激不尽……这位再世的木仆,我用来祈愿的那根桃枝,就是你身上的吧,这么多年承你看顾,我实在是不敢再多求什么了。”
木仆摇头道:“那株千年古桃原非凡种,是前世的我散形前种下,沾有木仆气息。你从古桃上取枝留存,桃枝上自然亦沾有木仆气息。这些年来,你求了什么,其实我不知道,但你的所求会被桃枝上的木仆气息熏染,这世间的木资源繁盛,无处不在,我留在这世上的木族族群感知到木仆气息,必然会全力施为替你解难。到最后那次,兰文珠降生时,木兰长老正为我觉醒护法,彼时感知到你许愿的,应该就是木兰长老,她要你焚枝,木仆气息便会熏染到你许愿护佑的兰文珠婴胎上,可以令她成为我的沉魂之身,不如此,兰文珠绝不可能平安出世,母女都会死去。”
我和奶奶听得十分仔细,奶奶说:“原来如此。那我阖家上上下下,几乎都受过木仆的族群护佑,才得有这几十年平安。真是恩重如山……几位神仆,你们放心,我老婆子虽是凡人,也绝不做忘恩负义的事,我许的愿我一定还,不会误你们的事。”
奶奶你要干什么啊?我可紧张极了,这次不是恐惧,而是担心,是保护欲高涨时的那种担心……是那种,会让人勇气倍增敢冲上去堵枪眼的担心。
我下意识地往奶奶身前挡了挡,警惕地问:“我奶奶到底许了什么愿?你们是神仙,不是魔鬼,总不可能让凡人拿命来还愿吧?”
土仆看着我奶奶,接着我的话说:“的确如此。我们不可能让凡人拿命来还,所以我们也很好奇兰奶奶到底许了什么愿,为什么兰文珠潜意识里会排斥还愿?老人家,现在你可以说了吗?”
整间客厅里静悄悄地,我们都不再出声,只听见奶奶不急不缓,轻轻叙来。
奶奶道:“话,要从头说起。阿珠的爷爷比我大十几岁,之前是我们乡下的教书先生,他人好、家贫,娶不上媳妇,只得由乡里乡邻的女人家轮流帮他打理一下家务。有阵子是我姆妈帮他,姆妈去不了时,派我去,也是命里注定,我喜欢上了他。没想到,他也喜欢我,到我十八岁成年,便上门向我们家提亲,我爸妈看重他人品,没介意年龄,就把我许了他。不过,乡里还是有些闲话,于是行完礼之后,借旅行的由头,我们出去避风。到了那处山林,见到那棵古桃木,我头一次向他提要求,要他和我一起抱着桃树许个愿。他应了,我们两个人很努力抱,才能勉强拉到手,我在心里许愿,求神仙保佑他一辈子对我好。结果,松开拉着的手时,有根低矮的桃枝,不知怎么的就勾到了我,把我胳膊都划出道血口子,阿珠的爷爷开玩笑,说大概神仙也要供奉,这愿不能空许。而我郑重许了愿,想留个念记,就将这桃枝折下来,带了回家。”
我听着,觉得很心疼,听我老公说,爷爷在生阿珠之前就去世了,大概才七十多岁,我奶奶许的愿是灵验的,我相信,他一定一辈子对奶奶都很好,就可惜没能携手终老。
奶奶继续说:“有了这头一次,我心里大概明白,向这桃枝许愿不能空许,要供奉我的血,所以之后几次许愿,都是小辈们家里有难事实在过不去,我才敢许愿,许愿时,我会用桃枝划一下胳膊,很灵的,轻轻一下就出血,伤处也很快愈合,不会留下痕迹。”
我看见几个神仆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低声问:“奶奶,这不是还愿了吗?”
奶奶说:“傻孩子,这怎么是还愿,这是供奉。还愿是事后要付出的代价,唉,奶奶我啊,当年,还真是替那几家小辈擅自做了决定,他们的难事是过去了,可那几家也都在事后付出了代价,总算,都不是给不起的代价……虽然我从没明说过,他们恐怕多少也能猜到点,都是懂事的子女啊,不但不怪我,还对我越来越孝顺。”
我意识到,我家的这个老祖宗能这么得后代敬服,并非只是因为她过去曾替各家操劳家事,并非只是因为她年长身居尊位,更并非是儿孙后辈们哄嘬她开心的假装,而是因为她老人家,虽已届九十高龄,体衰气弱,可智慧却越来越精深,心胸越来越宽广,判断也一如即往的清明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