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一次她居然什么都不问,我就有些生气,自己瞎琢磨什么呢?为什么不肯交流呢?我是七十岁的男人,我还能背着她去偷情不成?这个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再者,搬家到这里来是她的主意,又不是我的。哦,这没头没脑的,现在住了二十年她突然要搬家,没屎倒变成有屎了,我才不搬。
终于,她还是跟我发了通脾气,也不给我解释说明的机会,就指着那件外套,不管不顾给我定罪,说我老不正经,见个狐狸精就昏了头,把自家老婆送的结婚纪念礼物也给了出去?那是个杀人犯,手上沾着血,我把衣服搭她手上,就不嫌埋汰?
你们听听,这话有多难听,我受不了,回了句嘴,她情绪就崩了,完全不理我讲什么,开始自己念念叨叨,说什么,没想到做了二十年傻瓜,引狼入室,被人耍得团团转还替别人数钱。我警惕起来,她别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这在家里念叨还无所谓,万一又去她二妹赵绣家里念叨,我不是前功尽弃?
后来总算是被老祖宗压了下去,我们决定出国散心。在出发前,我专程去找了小妹兰中榭,请她帮我去探望一下何明眉,看能不能把那件外套要回来,哪怕我再不穿了呢,拿回来也省得阿纹再说嘴。另外,我也真心想知道眉儿为什么会突然杀死自己的丈夫,难道说,这么多年我看在眼里的她的幸福,全都是假象?
小妹担心我又要闹离婚,她哪里知道,这次可不是我闹离婚,而是阿纹在闹离婚。我怎么可能会要离婚?不管眉儿的婚姻是否真正幸福,那都是她的选择,那是她跟林先生之间的事,我顶多算是个前因,无论如何,谁都不可能将他们夫妻的这笔血账算到我头上吧?
我就是吃不准我这个前因到底给眉儿带来了多大伤害,万一是我不杀伯仁,伯仁终究因我而死,那我就算不用承担责任,终究也该有所弥补才对,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们兰家的体面?
阿纹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一辈子就没想过来,嫁进我们兰家,爱情这件事肯定放在其次,当初我为了阿珠留下来,并不是为了爱她,后来我二十年与林太太相忘不认,也不是为了爱她,我和阿纹,是撑起兰家体面的两根大梁,这个意义可比爱情重大多了。
不要怪我大男子主义,说到理性,女人就是天生不如男人,别管阿纹工作时多么精明强干,她仍然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呃,这话我应该收回,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见识短,我妈的见识就绝不输给我爸,但我妈耳渲目染阿纹这么些年,阿纹的心胸却一点儿都没变大,啥也没学会,不得不说她就是见识太短。
这要是换了我的眉儿啊……咳,咳,算了,不说这个。
我和阿纹出国坐游轮这些天,我曲意哄撮她,忍耐她的脾气,本来还是很不错的。虽说我心里不快,但倘若能哄得阿纹不再乱闹,这代价倒也值得。没料到,世界这么小,就在偌大海洋中心行驶的一艘游轮上,我居然碰见了认识眉儿父母的人。
她的几句话,把我这二十年如古井无波般的心,搅和得天翻地覆。
逝去已久的回忆一下子如潮水般涌回我的脑海,我和眉儿的婚纱照,她竟交给了父母存着?说起来,我自己没见过那套婚纱照,当初照完我,便先回了本市,原本想着在乡下去赁间清幽院舍当作我和眉儿的新房,再把婚纱照洗出来挂在那里,结果阿纹宣布怀孕,我通过电话与眉儿诀别,再没机会看见我们的合照。
坐在轮椅上的老女人糊里糊涂,把阿纹当作眉儿,竟随口说出三十年前看到过眉儿的两岁女儿的照片,那这还用做算数题吗?我立刻回想起眉儿挂电话前如同赌气般说的话,心脏如崩裂般疼痛难当。
莫非,眉儿当年,真的也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再也顾不上阿纹,可那个脑子不怎么清楚的老女人被我吓到了,说什么也不肯再与我说话,我在她住的舱门口苦求半天,她的护士出来对我说:“老夫人说不认识你,只认识你的太太小何,要有什么话,叫你的太太来跟她说吧。”
我简直郁闷,这老太太的脑子真是迷糊了,整件事就是因为她认出我而起,现在倒说不认识我,不认识我,那她乱打什么招呼?可我没办法,只得先回舱去,夜已经很深了,阿纹却还没回来,我不得不去找她,她竟然还在甲板上,对着海水念念叨叨的,我实在是没有半点耐心再去哄她了,板着脸叫她立刻跟我回舱房去,她嫌我态度不好,就又跟我吵起来。
我俩一路吵回到舱房,我不想再忍受她,这个女人永远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只有她一个人最委屈,我回嘴怼她,她就吵闹更凶,最后居然说她刚才在海里看到了美人鱼,还说我是故意假装没看见,说这个美人鱼是我和何明眉的私生女儿,专门来找我的。
我就……真的有点相信。
我一直相信这世上的确有神明,都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们兰家一辈子要的体面是给谁看呢?不就是给天看吗?若不相信这世上有大过人类的神明存在,做人何必要脸呢?反正就是人最大,那想要什么,抢就是了,还有什么顾忌?
我相信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动物,之所以拥有自己的文明,就是因为人类认识到了,在人之上还有天,人力不能及的事情,只要时间够久,老天爷终会给个交待。
我这种想法,不能算是具体的信仰,也并不指向哪类宗教,勉强可算得一种哲学理念,就如康德的墓志铭所写:人应该恒久敬畏的,一个是头顶的天,一个是内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