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腊月已经很冷了,燕婉缩在烧了炭火的屋子里,回想前些时日殿下的那张笑脸,这阵子她反复地去想,却始终难解其中的深意。然而那张笑脸终究将原本遥远的君拉得近了,她看见了他露出来的那颗尖尖的虎牙——她把这虎牙看作是仅属于自己的秘密,有了这颗小小的虎牙,君的面容在她心里也变得更亲近可爱了起来。
这无异于她感受着喉头那根鱼刺,对自己说:你看这鱼骨,色泽多莹润可爱呢?仅作为一种拙劣的慰藉,让这雷霆君威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也晓得,这是怎样自欺欺人的笑话,然而她有时真的会忘记,卡在喉头的鱼刺是如何地让她恐惧和不安——时间长了,她真的只看得到莹润的鱼骨了。
“娘娘,娘娘?”她想得入了迷,冷不丁被打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面庞,稍显稚气的鹅蛋脸上点了两道锋利的剑眉,其下是两点寒星一样的眼珠子,两片棱角分明的淡色唇总是向下抿得紧紧的,将多余的情绪一齐敛起,只留面上这副倔强神情。
这是雁心,东宫分配给她的贴身侍女。朝见礼第二天,宫里来的内人就指了一批宫人到她宫里来,她一眼就看到雁心——虽然低着头躬着身,然而活像颗顽石,她觉得有缘,便点了她带在身旁。
然而燕婉自己尚是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在江府兰英也从未有意教她些持家御下的学问——饶是兰英有心去教,燕婉心里装着那些稗官小说,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如今她只依自己喜欢,点了一个顽石一样的雁心——不少人等着看这位侧妃娘娘的笑话。
可就这么半桶水的娘娘和半桶水的侍女,两人凑在一起,竟也是亲亲热热,有商有量地过日子。
雁心虽小燕婉三两岁,心智却较燕婉要成熟,宫内宫外的大小斗争她都看在眼里,然而她不愿争,不愿斗,她虽外头看上去顽石一块,然而心是软的,是绵的——但她想明白了,既从普通宫人成了娘娘的贴身侍女,就该负起这个责任,不然怎么对得起娘娘点她的恩情呢?
娘娘点她,是她的福气——成了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吃穿用度都和普通宫人大不相同,冬天不用挨冻,夏天不必挨晒,也没有脏活累活要她做,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是原本平静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原先,她只要闭眼埋头苦干,再多的活,手脚麻利点也就做完了,宫里的娘娘们就是再斗,也苛责不到她头上去,可如今,做了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娘娘,说要怎么说,做要怎么做,这都是学问!——本就内敛的人,这下藏得更深了。
“奥,怎么啦?”燕婉看着面前的雁心,外人看还以为是多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宫女,实际在她看来,还是个苦大仇深的女娃娃。
“怎么不吃呀!刚得来的虾饼!你最喜欢吃的了!不吃就要凉了!”——奥!原来是惦记着她爱吃的虾饼!
“你怎么得来的?”燕婉边吃边问雁心,京师不好吃这些东西,她刚来府里,也不好意思让人专门做这个去。
“哈!宫里的冯顺!他师傅是尚膳监掌印太监。他刚入宫那一阵,正巧被我碰见打翻了送给宫里娘娘的吃食,还是我同他一齐收拾的,他欠我人情呢。上次正巧是他领着人来东宫送吃食,给我遇上了,哼!我往他跟前一站…..”
燕婉吃着虾饼,听着雁心讲是怎么和冯顺搭上话,又是怎么软磨硬泡得来这几块烂面烧饼的。她看着雁心眉飞色舞的脸,又想起她平日里故作镇定,装着深不可测的样子,心中升起些爱怜来,难为她呵!然而她胸中熨帖,于是含情脉脉地望着雁心。
雁心察觉到这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娘娘,看我做什么!吃饼罢!您刚来府里那阵子,不是天天说虾饼吗,如今才得了给您吃……”
燕婉摇摇头,赶忙打住她的话:“嗐,我们姐儿俩,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难为你挂念我,真是要谢谢你了!”
“没有!没有!娘娘!娘娘!哪里的话!”雁心正要说话,却被燕婉一小块虾饼塞到嘴里——“好吃吗?”娘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嘴里的虾饼香香甜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匆匆又是一年,燕婉有时会想,这样好像也不错,和雁心聊聊天,到院里头散散心,这个时节京城只有寒鸦,她常出神地看着那些黑色的鸟掠过枝头又飞走——只是寂寞了些。
腊月才开了个头,宫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原因无她,一是本身宫里就要过年,二是这是她来东宫的第一个年,理应过得隆重些。于是雁心这阵子也忙得不可开交,这里叫来那里叫去的,这几天燕婉都没好好见过她几面。
现下又被叫走了,午饭是其他的女官伺候着吃的,燕婉想着这可不行,累坏了叫谁赔她一个雁心呢?又担心着雁心的午饭,于是吃了饭说是一个人去散散,想着雁心今天好像是说去尚服局了,打定了主意就去寻她。
这年宫里早早就下了雪,处处银装素裹的,红的墙,金的瓦,此时都笼上了白的雪,风一吹,雪花纷纷,让她想起李长吉碎碎堕琼芳的那一句。
她在宫道慢慢走,临到一处拐角,忽然听得有人讲话:“哪里的太子侧妃?没见过这么寒碜的,江大人也是,连个贴身的婢女都不带的么?难怪殿下也不往她那儿去!我听说……”——原来是不知道哪里的太监在嚼舌,另一个太监打住他:“哎,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啦?前朝的事,我们内庭掺和个什么劲儿?”
“嘿,你倒撇得干净,愿那可怜娘娘的手下可别遇到你,嘴上一套手里一套的。”“我有什么了,人家做什么,我也做什么。你前面听说什么了,讲来听听!”“你不说不能讲嘛!”“左右就我们两个人,天又这么冷,又是吃饭的时候,谁会来!”“那你别说给别人听啊,我听说大典那晚……”
“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