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
十二岁开始学戏，学到十九岁，吴舟月仍没多大出息，唯一出息的是把自己的身子骨练好了，不再体弱多病。“黄粱苑”的师傅师哥师姐们都不指望吴舟月有出息，只期望她不会给戏班子拖后腿就谢天谢地谢祖师爷了。
然而，怀璧其罪，吴舟月这种人仿佛是注定要拖一下这些亲人们的后腿。
无父无母的吴舟月是在十二岁上半年被送来黄粱苑的，一张营养不良的脸，过分纤瘦的身子，有嘴却不肯说话，一双丹凤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有劲儿，装了很多与她年龄不符的东西，譬如戾气。
十二岁的小丫头哪来的戾气？小小年纪也不懂得收敛与隐藏。
当时黄师傅就是被吴舟月的那一双眼睛给摄住了，同情心、惜才心，还有教育心，都给予他足够的理由答应吴舟月留下，收做徒弟，也当成女儿。幸好他这一家子没孩子，多一个吴舟月无关紧要，还能让妻子开心。
等这丫头一张黄脸好不容易养成了白脸，个条修长、平肩薄背、身姿挺拔，唇上一抹红，一开嗓，黄师傅觉得把吴舟月留下的决定没有错。他这个小戏班子的人，若只论形象，都不如吴舟月。
可黄师傅又没想到，吴舟月有好形象、好身段、好嗓子，偏偏没有唱戏的好才能，更没想到的是，有些人偏偏就喜欢看没才能的吴舟月唱戏——
“杨昌荣那老家伙哪是来唱戏的，分明是来看师妹！龌龊！下流！”
午饭时间，师姐刘一湘粗着嗓子骂人，手里的筷子怒气腾腾地指向窗外，指向杨昌荣所在的方向。
端碗过来的师傅一巴掌打在师姐的胳膊上，“没个吃相！骂人你也好意思骂得这么大声，生怕别人是聋子是不是？”
话题当事人吴舟月噗嗤一笑。
嘿，还幸灾乐祸。师姐恼了，用手轻敲小师妹的脑门，“你呀你呀，好意思笑我，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让一老色鬼馋上了，我看你怎么办。”
吴舟月细嚼慢咽，“有师傅师娘在，我不怎么办。再说，还有老程叔呢。”
“他？”提到老程，师姐更恼火了，“他有个屁用！要不是他招来杨昌荣那种人，你哪会被盯上？近的不说，说远的，上回那一出《霸王别姬》，记得吧？你在台上唱得好好的，台下有流氓捣乱，还爬上戏台……这可都是你那位老程叔招来的不三不四的客人。”
吴舟月想说些什么，不及片刻，选择闭嘴。
黄师傅开口：“一湘，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这些年要不是你老程叔帮忙，我们连戏都没得唱，‘黄粱苑’只怕就跟这名字一样，黄粱一梦，早就——”
在“散”字从师傅嘴里说出来之前，吴舟月阁下碗筷，起身，嗓门颇亮：“我吃饱了。”
这一嗓子亮得师姐吓一跳，“吃饱就吃饱，那么大声干什么。”
对师姐吴舟月呲牙咧嘴，一转脸面对师傅师娘，很乖巧，“师傅师娘，我去上班了。”
师娘拉住她，给她零花钱，“外面天热，拿着买冰汽水喝。”
汽水比冰棍贵多了。吴舟月手心发烫，笑容甜美，“谢谢师娘。”
上班的地方是老程叔新开的酒店，有近道，所以路程不算太远。穿过大大小小的巷子，到前街大道拐个弯就到了。
原先上班的茶馆也是老程叔开的，在另一个方向，路偏远，因为附近开了电影院，现在生意不如以前，来的都是老顾客，看戏的自然也是老顾客，新顾客很少有喜欢京戏的，自然而然，他们在茶馆唱戏的机会越来越少，师傅的“黄粱苑”也快成一个空壳了，砌末在茶馆一角许是要发霉了。
吴舟月不能等戏唱，她必须找班上。
对此，师傅时常感到自责，说没能给徒弟教出个名堂来，也没点能混生活的好手段，除了戏还是戏。他能教的都是戏里的那点手段。
吴舟月没能告诉师傅，时代在发展，有些东西在时代的潮流中渐渐落幕是很平常的事，怕说了会扎痛师傅的心；只能说，每日该练的功夫她和师哥师姐照练不误，没戏唱就上班打工，有戏唱自然好，起码日子先过下去了。
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复一日，无波无澜，和师傅说的那些戏中故事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老程叔这儿上班，可能是她“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老程叔的朋友、客人多，有的从外地来、有的从国外来，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是搞艺术的，他们有时会带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来。吴舟月能从那些玩意中看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看不到的世界。
老程叔和师傅是结拜兄弟，年龄相近，却是两类人，一个保守，一个开明。保守的那个至今守着已经落幕的戏班子，勤劳节省地过日子；开明的那个逐渐做大事业，从街边小摊做起，到今天的大酒店老板。
吴舟月崇拜的便是老程叔这样的人物，而不是养育她的师傅。师傅固然好，可生活不是一个“好”能说得好的。
穿过酒店大堂，没看到老程叔，服务生说老板在楼上招待客人。
吴舟月径自上楼。
朱红色的楼梯，再看酒店的装潢，是中式古典，像戏文里的那些故事一样，古典又经典，虽然风格很“老”。老程叔是老一辈的，审美放在现今也算“老”，喜欢京戏，喜欢武侠，喜欢念旧……
这些老是老了点，在吴舟月看来，老也有老的美。
一二楼有大厅、餐厅、包间，比较杂；三楼不同，只有少数雅间，比一二楼高雅得多，专门用来招待贵客。所以在三楼的服务生也“贵”得多，高个子、高学历、相貌好，还要会两门以上语言。吴舟月是三楼的例外，她只有相貌算不错，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只